01

2003年的六月份，非典已经掩声息鼓，林城的老李家却悄没声儿地出了件大事。

放暑假前，李佳佳接到了同班同学的电话：“你佳佳，你猜这次期末考谁考了第一名？”

李佳佳对他神秘兮兮的语气很是不感冒：“不会是你吧？”

对面的声音说：“行啊你，居然猜对了！”

李佳佳淡淡地翻了个白眼。

“你再猜猜谁是第二名？你肯定猜不到。”

她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你都说我猜不到了，就赶紧公布答案吧。”

“你啊，李佳佳，班长和我说的时候，我吓了一跳。”

李佳佳也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她学习是不差，但在同学中间也只是中等偏上游，除了英语没什么学科强项。所以当时挤进重点班已经是勉强，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次居然就成了班级第二。

这次考完过后，也没感觉特别好啊。

她更没想到，一次期末考而已，她的人生也从此改变了。

李达康和欧阳菁本来没对女儿抱多大期待，基本上实行的是半放养的状态，她想看小说看小说，想学画画就学画画。结果，这次意外的成绩提升反倒成了李佳佳的噩梦。

家长的期待提了上来，接踵而至的是各类学习班。父母哪个不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李达康也不例外。

当然通常他都会加一句，望子成龙没错，但可千万别是赵瑞龙的那个“龙”，可后来这也就是个习惯了。毕竟，他现在再瞧瞧赵瑞龙，其实也没那么差。

扯远了，现在的李佳佳只想叹一句“福兮祸之所倚”，她慌忙对听筒那边的她小叔说：“不说了，不说了，马上有数学补习。”

对，她和赵瑞龙还在联系，最近一段时间李达康忙着开发区项目招标的事情，赵瑞龙怕自己老打电话过去，他哥嫌烦。

最可怕的其实不是惹怒李达康，最可怕的是惹他不耐烦。李达康这个人吧，要是他觉得你特啰嗦特没效率，那你在他这儿才是真的没戏了，一辈子都没戏了。

听佳佳说，他哥昨晚又是十二点以后才睡的。

你问李佳佳怎么知道的？李佳佳昨晚上看新买的小说入了迷，在被子里装了十分钟就又开了床头灯，十二点半的时候还溜出去上了趟厕所。

赵瑞龙本来还在教育着小孩子别熬夜，结果听到佳佳说十二点多他哥书房的灯还亮着，就撺掇李佳佳让她拿着小说去她爸书房看去，静坐抗议。他不睡，她也不睡。you jump, I jump.佳佳觉得这确实是个督促她爸睡觉的好方法。

02

挂了电话的赵瑞龙开始在心里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李佳佳这个孩子，没想到啊……

赵瑞龙当年上的高中是京州外国语，和京州一高并列，省重点里数一数二的学校，他能进得去还真是多亏他爸是省长。佳佳英语不是一向很好吗？关键她这孩子还对英语挺感兴趣的，这是外国语学校的主打啊。

赵瑞龙的母校现在英语上课分AB班，A班除了统编教材，还有另外两样学校从牛津那边引进的外语教材，一个主听力词汇，一个主语法。

他想想都觉得胆寒，幸好他上学的时候还不这样。

可李佳佳不会这么想啊。她肯定喜欢的不得了。

那里除了统一的中招之外，还有一个类似于自主招生的名额，高二升高三的学生暑假的时候可以报名参加学校组织的夏令营，得到优秀学员的，在下一年的中招里，只要达到分校的择校分数线就能上主校。他二姐前几天才跟他说起，她一朋友家的孩子刚参加完今年的夏令营，就把复习资料都留给了她家彤彤。

赵瑞龙这就觊觎起那一堆市面上买都买不到的复习资料来，跟他二姐软磨硬泡了起来：

“二姐，彤彤这不还早嘛，佳佳马上就初二了，早准备，正好能赶上明年的夏令营。”

他二姐瞧了瞧他：“这李佳佳又不是你闺女，你做什么这么上心啊？”

“这不是我李哥闺女嘛，那不就是我干侄女嘛。”

“那彤彤还你外甥女呢，亲的？”

赵瑞龙立马赌咒发誓：“那彤彤考高中的时候我肯定更上心啊。”

赵二小姐想了想，也没必要为了这个跟这小混蛋计较：“也行，但是你答应我一件事儿。”

赵瑞龙就讨好地竖起了耳朵。

“相亲的对象又给你联系了一个，你明天去见见。不是说不想找院里的吗？这次不是咱们院里的子弟，跟你是个同行，到时候说不定你们生意上还可以互相帮衬。”

赵瑞龙听了这话就不大能笑得起来了。

二小姐就加强了语气：“答不答应都得去！就看到时候是你自己走过去，还是我绑你过去。”

“去，去，怎么不去啊。姐你记得佳佳的资料啊。”

“忘不了。”

03

佳佳的好成绩总算并不是仅此一次的偶发事件，也许是补习班发挥了作用，也许是他老李家的优良基因终于在李佳佳体内崛起了，她之后的成绩都一直都呆在年级前十的圈子里。

李达康和欧阳菁第一次试探性地问佳佳想报哪所高中的时候，李佳佳就立马答了京州外国语，她把这学校的好处列了个一二三四，说得那叫一个头头是道，就跟事先排练好的似的。

李达康把佳佳拉到了一边，仔细地问她：这些话都是谁教的？

李佳佳只好老实回答是小叔告诉她的，可李佳佳坚持，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她想学那另外两本外语教材，想看懂英文版的《哈利波特》。

李达康心里便打起了鼓：赵瑞龙是出于什么心理对佳佳升学的事这么上心？

赵瑞龙这几年做了太多让他不解的事，可他是看着瑞龙长大的，他见过这个人有什么东西想要又得不到的时候，能把心意表达地多么曲里拐弯。为了从A到达B，要是直行不可达，他可以绕出一整个迷宫来，最终还是把B处安放的苹果一口吃掉。他做每件事都有目的，没有无偿提供的信息，也没有天上降下来的甜枣。可他想：赵瑞龙究竟图什么呢？

欧阳菁就讨厌李达康把每件事上纲上线，她只瞧得见赵瑞龙还救过佳佳，他对佳佳也确实照顾：

“佳佳想考就让她复习嘛，京州外国语确实是好学校，这是公认了的，每年还有小语种报送的名额。要是能躲过高考，孩子少受多少罪啊。”

“可是那样佳佳就得去京州，京州离这儿火车得五六个小时，连直达的汽车都没有，一个小女孩儿去外地上高中多不安全啊。”

欧阳菁就笑了：“佳佳的前途是大事，不出去怎么办？你的意思是，哦，让佳佳在林城念高中。林城这么个小破县城，有什么好高中，高中对孩子教育多重要啊，林城一年才有多少学生能上一本线的？”

这几年在林城，李达康早就对这座城有了感情，乍一听到自己的妻子对自己辛辛苦苦想建设好的城市这般贬低，心里很是不舒服，但他知道欧阳这么说是有因由的，他提醒自己要体谅她才好。前几天欧阳单位的领导找她谈了话，他们给了她上调到京州的工作机会，但是因为老公孩子都在这边她最终放弃了，但她放弃的并不甘心。他和欧阳都是在京州上的大学，在大城市里呆惯了，便难以再适应小城镇的生活，这种情况谁都会遇到，更何况是喜欢逛商场购物、依然爱美的欧阳菁。

李达康知道自己在这方面亏欠了她和佳佳许多。一直想要留在大城市的她，甚至跟他一起在金山县那样的穷山沟沟里一钻就是三年。佳佳也是因为他工作上的调动，两三年就换一个学校，刚交上的朋友又要分开。可是，他想起佳佳小学那次的事就忍不住的后怕，女孩子究竟和男孩子不一样，在那边出了事，他都有可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他软下语气劝说：“欧阳，我是为佳佳的安全着想，要是再出一次上次的事儿怎么办？再者，林城的一高也是好学校，教育部一直都有在考核，它这几年的教学质量是在逐步上升的。你说，要是我一个市委书记都对这边的教学质量没信心，带头把女儿往外面送，那这下面的老百姓怎么办？”

欧阳菁猛地站了起来：“李达康，孩子的前途面前，你还跟我讲官话！当初要不是你死活不肯批那个美食城，不得罪赵家，我跟佳佳用得着跟你到这个一年没几个蓝天还有跟踪狂的破地方吗？”

欧阳菁一句话正正地踏在李达康的底线上，他火气也一下子窜了上来：“那你是说我该批了那个美食城？欧阳菁，那个项目不能批，批了我就是吕州人民的千古罪人。”

欧阳菁冷笑：“你不批？你不批他们换了个人不照样给批了吗？”

“爸爸妈妈！”李佳佳一边一个，拉住已经吵翻了天的两个人：“你们别吵了！”

李达康和欧阳菁这才想起了李佳佳的存在，客厅里一下就安静了。

04

那天晚上十点多钟的时候，李佳佳敲了敲李达康书房的门：“爸爸？”

李达康从资料堆里抬起头来，满脸的疲惫：“佳佳，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李佳佳背着手走到他旁边：“爸爸，我还是想上京州外国语。”

她把手上拿着的资料给李达康瞧：“这是小叔帮我找来的资料。他说只要好好复习，明年得到那边夏令营的优秀营员，就可以降低分数录取了。他说那边有好大的图书阅览室，还有好多的原版书可以借着看。”

李佳佳神秘兮兮地踮起脚尖把嘴凑到李达康的耳边上：“小叔还说，他高中的时候，还用图书卡替你借过书呢。《苇间风》。'I'll arise and go now, and go to Innisfree.【1】'”

一句话勾起了李达康的回忆，他想起那个地方哈佛红的教学楼，想起宽敞明亮的图书阅览室，好多好多个他替赵立春来的家长探望日，还有只是个孩子的赵瑞龙。阅览室里挂着巨幅的油画：明媚的乐土上，人们围拢在一座墓碑旁：我也曾在阿卡迪亚【2】。

那时候他自己也还年轻啊，李达康沉默了。

半晌，

“佳佳，我答应你。但是你也要答应爸爸，到时候如果你真的去了那儿，每天都要跟爸爸打电话知道吗？”

“好。”

I'll arise and go now, and go to Innisfree.

tbc.

【1】Innisfree（悦诗风吟）这个牌子的由来，我也因此成为了悦诗风吟的脑残粉，奈何对它家的好几种东西都过敏。截得是叶芝诗歌《the lake isle of innisfree》的第一句，很喜欢这首诗，一度将茵尼斯弗利岛列为以后一定要去的地方，结果偶尔有一次百度了一下，发现这个岛并不存在，老师误我，当年上英语诗歌欣赏的时候她明明说她去过的。诗人叶芝情路也十分坎坷，可以去百度下，数次向岗小姐求婚未果，等了她几十年等到她丈夫死了，再次求婚依然未果。小赵要坚持啊，相信你李哥，你哥虽然心硬，但也没硬到这种程度。

【2】阿卡迪亚位于希腊南部的伯罗奔尼撒平原中部，是古希腊、古罗马田园诗中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我也曾在阿卡迪亚。”有两种解读，一种是从死神的角度，即：即使在乐土死亡也无法避免。另一种是以死者的角度：我生前也曾在这样美好的地方。比较popular且合理的是前一种，但这里就取后一种解释了，因为我最先看到这句话是在《故园风雨后》里。第一卷的标题（或题记？），那里我更愿意把它理解为后一种，一种对往日光明的怀念，而不是对之后悲剧的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