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洛琳是在两个月前,她穿了一件蓝白格衬衣,下身黑色打底裤,头发烫成妩媚的大波浪,和一年前消沉低迷不修边幅的女孩截然不同,她拉开咖啡厅的椅子坐在我面前,对我笑得温暖和熙。
“看来你最近过得不错?”我笑着说。
“和阎王抢命,你说呢? 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洛琳了小狸姐。”洛琳抬手把耳边的卷发扣到耳后,笑着说“从前总觉得大波浪性感妩媚又迷人,一直想烫,但爸妈始终不允许,如今终于如愿以偿了。”
我问她“和家里和解了?”
她点头,眼睛看向窗外,“小狸姐,人这一辈子,最不应该的就是伤害爱自己的人,但总是会伤了他们的心,我知道错了,来得及吗?”
我笑着点头,永远不会晚。
洛琳和我相识于一年前,她十七岁,我二十二,她是我的病友,心理疾病医院的病友,我抑郁,她抑郁加狂躁,她住我的隔壁床。
洛琳入院的那天动静很大,让我这个邻居不得不放下手中的钢笔,认真端详这个个子小小却力气极大的的小丫头。
两个男性两个女性差点拽不住她这个十七岁的小女孩,我记得她带着厚厚的圆框眼睛,头发胡乱扎作一团。
他们拉她拉得狠了她挣脱不开,便转头一口咬了上去,直到咬出血迹才肯罢休。
被咬的那位阿姨看着手上的血迹眼泪婆婆的看着她,却唤不起她一丁点儿忏悔之意。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妈妈。
我关上手里的笔记本,把钢笔扣在封面上,眼睛一直紧紧的盯着洛琳。
她见我看她,转头恶狠狠的瞪了我一眼,那眼里,带着分明的恨意。
医院里每天都会发让我们睡得很安稳的药物,这对失眠已久的我来说十分的受用,以往我总早早的收了书本纸笔吃了药乖乖睡了,洛琳的到来彻底打乱了我安逸的睡眠。
我都无数次怀疑医院的药是否只对自己有效,因为每当我吃了药困得不行的时候,洛琳总是全院最精神抖擞的存在。
她会在半夜突然想吃几公里之外的小食,让她的父亲在寒风里颠簸只为买那一份十块钱的零食,也会在大家都熟睡之后意图偷偷溜走,尽管一次也没有成功。
他的父母,每天轮流守夜,病房门口总是放着一颗小板凳,上面坐着睡眼惺忪又不敢有一丝懈怠的男女。
第三天的时候,洛琳第一次情绪爆发了,原因是她妈妈同我说了几句话。
这天我早早的便起了,吃了早餐我按例拿了一本书靠在窗边细细得看了起来。
洛琳的母亲走了过来,这位年轻的中年妇女腼腆的搓搓手,语气温和的问我借两个衣架,我点头笑笑,没说话。
洛琳妈妈洗了衣服站在窗边晾衣服的时候,踌躇了许久,问我:“丫头,你得了什么病啊?”
我把头从书中抬起,笑着用手指了指床头的病例牌,上面写着:重度抑郁症。
“小丫头看起来正常得不得了的叻,怎么会有抑郁症哟。”
这时病房里另一个阿姨笑着说:“她呀,来了这些天一句话都没说,问她啥也只是笑笑,这丫头啊,心病严重着哟。”
洛琳妈点点头,把手里的衣服往窗户上挂去,“小丫头看起来文文静静,是知识分子叻,每天都看书也不吵不闹....”
洛琳妈的话还未说完,她手里的衣服便一个抛物线从病房里飞向病房外,这里是十一楼,楼下是一片小山林,衣服掉落下去瞬间便没了踪影。
洛琳的吼声大到隔壁病房的人也偷偷伸出脑袋过来张望着,她用手指指着我,跳着嘶吼:“你觉得她乖巧她听话你让她做你女儿噻,你们就是不喜欢我不想要我了,就是喜欢弟弟,现在又觉得我没有别个女娃娃听话!”
洛琳妈看着空空如也的两只手,一言不发的去拿剩下的衣服和衣架。
“你还晾衣服你就不管我,你就是要让她当你女儿,你们对我一点儿都不好,你们是最恶毒的父母!”洛琳抢过她妈手里的衣架,狠狠地摔在地上。
洛琳妈又蹲下身捡地上的衣服和衣架,依旧一言不发,也不去看跳着又哭又闹言语刺骨的洛琳。
洛琳哭累了,骂累了,转身一头栽在病床之上,用手在枕头底下摸索着什么。
不多时,她从枕头下摸出了一个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昂长的等待之后,电话接通了,洛琳开了免提,电话那头传来了年迈老奶奶的声音“琳琳?”
“奶奶!妈妈欺负我!”
电话接通,洛琳便呜呜哭起来。
这时,外出买午餐的洛琳爸也回来了,他提着几个便利盒,看着在一旁偷偷摸眼泪的洛琳妈,又看看哭闹着接电话的女儿,问怎么了。
洛琳便把她对妈妈的抱怨控诉的一遍,洛琳爸笑着哄她,说是妈妈的不对如何如何。
谁知她越闹越凶,竟转身就想往门口跑去。
相处了几天,我也知道了洛琳爸妈对她往外跑的行为十分介意,听洛琳妈说,她第一次犯病就跑了出去,一个人徒步走了十几公里,洛琳爸妈联合警察找了几天才找到她。
他们找到洛琳时,洛琳就像街上捡垃圾的乞丐,洛琳妈眼泪一颗颗的掉,但第二天,她依旧想跑,她说,她不想和他们待在一起。
刚跑到门口的洛琳便被洛琳爸一把拎起来摔在病床上,“洛琳!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这一摔,把洛琳的情绪彻底摔崩溃了,她砸了床头柜上所有的物件,摔碎了正在通话的手机,对压制她的父母拳打脚踢。
“洛琳你别闹了你别这样好不好,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洛琳妈眼泪婆娑的去拉情绪失控的洛琳,但是急红眼的洛琳根本不听她的,推拉间洛琳妈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还好隔壁床阿姨一把扶住了她。
这时,众人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在大家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洛琳妈咚的一下跪在了洛琳的面前。
“洛琳我求你了,你不要折磨大家了好不好,我求求你了!”洛琳妈一边磕头一边哭着说。
隔壁床阿姨一个劲的把洛琳妈往上拽,想把她拉起身。
奈何她年纪大了,根本拉不动一个年轻力壮的女子。
“小丫头你这样做你会后悔的呀,你这是要把你妈逼疯的啊!”阿姨一边拉一边喊道。
洛琳根本充耳不闻。
最后实在闹得凶了,护士台的护士也听见了,在医生和护士的联合制服下,洛琳被打了镇静剂,被关近了黑漆漆的镇静室。
洛琳妈在隔壁阿姨的安慰下默默的抹着眼泪,我也没了看书的心情想一个人去外面走走。
我回来时,洛琳还在镇静室,听医生说,她闹得很凶,洛琳爸守在镇静室外。
但是意外还是发生了,洛琳跑了,半夜的时候。
洛琳爸实在太困了,打了个小盹,洛琳趁父亲睡着了打开镇静室的门,跑掉了。
我被楼道里慌张得脚步声吵醒,迷迷蒙蒙的睁开双眼,摸出手机一看,凌晨三点半。
隔壁阿姨说,洛琳偷溜了。
洛琳爸妈和医生护士正四处找呢!
左右也醒了,再也睡不着了,我便披了件外衣,站在窗边看天上那少的可怜的星星。
突然,我发现楼下树林里有什么东西晃动,那是.....
我找到洛琳时,她正在树林里费劲的跳起来想去够那件挂在树梢之上的衣服。
我把手卷在嘴边,很大声的喊她:“洛琳!”
她吓得尖叫起来,转身看见是我,气急败坏的骂我,“你神经病啊? 想吓死人啊?!”
我笑着说:“我本来就是神经病。”
她翻了个白眼,没理我,转身继续试图跳高去拽那件衣服。
最后我帮她把衣服拽了下来,我拉着她往病房走,走到一半的时候,洛琳突然拽住我的袖子说:“姐姐,我现在不想回去,你能陪我坐一坐吗?”
我们坐在树林小道的台阶上,洛琳告诉了我她的故事。
十三岁的少女,最缺少关爱的时候,洛琳妈肚子里有了她的两个弟弟,双胞胎的好消息感染了整个家,但不包括洛琳。
她是父母的小宝贝儿,以后,父母的小宝贝儿就变成了了弟弟们。
爸爸喜欢弟弟,妈妈喜欢弟弟,奶奶也喜欢,唯独洛琳不喜欢。
每当两个弟弟想和她一起玩儿时,她总会厌恶的说滚远点儿,别烦我,久而久之弟弟们都不敢亲近她了。
我问洛琳,你为什么讨厌弟弟们呢? 因为她们不可爱吗?
洛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挺可爱的,但是....”
洛琳接下来说了一段让我如今都记忆犹新的话,她说,从弟弟们还在妈妈肚子里,就有很多人告诉她,只要有了弟弟爸爸妈妈就会喜欢弟弟,就不会喜欢她了,因为弟弟是男孩,男孩能传宗接代。
很多人里包括她的姑姑,姑父,小姨,爸爸的朋友。
我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篇文章,叫:亲戚式教育。
他们给孩子灌输扭曲的思想,在他们眼里这只是无伤大雅的一句玩笑话,但在孩子的世界,她以为这是她得到的新道理。
洛琳是个好孩子,纵然她无理取闹,但她依旧有颗善良的心,从我看见这个小女孩在树下无数次蹦跶着想够到那件衣服时我便知道了。
她只是病了,我们都病了。
病得只想留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己的臆想里,害怕社交害怕接触新事物,变得感受不到外界的快乐了。
这一夜我们聊了很多,聊到小丫头止不住的困意靠着我的肩膀睡着了。
洛琳妈找到我们的时候,洛琳睡得正香,身上披着我的外衣,我看着满头大汗的洛琳妈,我只能报以歉意的笑容。
从那以后,洛琳明显变得黏着我了,病房里的小床也因为多塞了一个人而变得拥挤起来。
她也慢慢的开始不抵触治疗,只是偶尔情绪失控还是会说出父母不爱自己的话来惹洛琳爸妈的泪目。
所幸的是她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
后来有一天,我见到了洛琳的两个弟弟,两个小家伙许久没有见到姐姐,似乎忘记了对姐姐的害怕。
未满四岁的两个小包子从门外跑进来,扑在我的床沿,叫着姐姐,姐姐。
洛琳身体本能的僵硬着,下意识的想把他们推开。
我笑着阻止了她,弯腰摸了摸两个小家伙肉嘟嘟的小脸儿,回头看着她笑,“你看,他们是不是很可爱?”
洛琳僵硬着脖子,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表示不满,但也再没有想将两个小家伙赶出去了。
久而久之,对两个小家伙也不像当初那么抵触了,把洛琳爸和洛琳妈激动得直掉眼泪。
隔壁阿姨可以出院了,临走前苦口婆心的劝了洛琳一大堆,洛琳心里不耐,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只能支支吾吾的应付了事。
病房里只剩我们两人了,他们见我向来是一个人,没有家属陪同,也特别照顾我。
半个月后,我也要出院了。
我走的那天,天气不怎么好,雾蒙蒙的,我把所有东西打包好了,洛琳红着眼睛坐在病床上看着我,眼里的泪打着转转却始终落不下来。
我叹了口气,坐在床沿摸着她的脑袋,“洛琳,我一直想告诉你,这个世界上真心爱你的人真的不多,不要都弄丢了,一个人很孤单。”
洛琳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正好洛琳妈带了午饭回来,洛琳破天荒的没有挑剔,而且把所有饭菜吃了个精光。
后来,我从和洛琳断断续续的聊天中得知,她回学校继续了学业,参加了高考,考了个不是很理想但是很不错的大学。
她认识了新的朋友,爸妈开始关心自己多了起来,弟弟们偶尔有些暖心的小举动让自己有一丢丢小感动,她说,她发现世界也不是那么糟糕。
洛琳的故事仍然在继续,但她已经能看到未来温暖的阳光了。
最后,
希望所有努力活着的人都能被世界温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