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未命名】


当我多年以后坐在那栋山间公寓的光滑地板上,面朝着落地窗看着眼前天空中絮状的白雪缓缓地向下坠落时,我才发现远处的世界居然空无一物,我意识到在我睡过去的这几个小时里,是确实下了大雪的。最近真恍惚,我这样想。

我仍然能够回忆起那个非凡的时刻,那个阳光明媚的冬天的下午,那个丑陋、低矮但看起来出奇舒适的木房子,还有此刻的背景里,那座高的离谱的雪山,还有周围白的离谱的雪,我发誓我以前从没有见过如此的景象。但我想当时我是注意不到这些去的,我看到的只能是那张美丽的面孔,美丽,这个词总不是完美的,我总是很惶恐不能准确描述出我当时的内心,但事实是当时她就只是那样普普通通的站着,甚至没有任何表情跟动作。她是完美的,我想。

我就站在离她十米左右的围栏门口,此刻正好有一缕风吹过她透明般的,或许因为环境的颜色而显得异常洁白的体肤,我能想象到那一缕清风穿过那片茂盛的白色然后携带着一根长发进入空气中缓缓盘旋的画面。她看着我,然后眨了下眼睛,回过头来轻轻跨过门槛进入那所房子,像是在引导我。


我似乎是在一片深不可测、无边无际的黑暗当中飘荡,无论往那个方向游曳都看不到光明,恍惚中我听见一阵嘈杂从某个方向传来,于是我奋力向那个方向游走,终于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光明。

“醒来了,他醒来了。”

“好,好,醒来了好,醒来了好,”

我试着睁开眼睛,困倦却像一股电流迅速传遍了全身。

“感觉怎么样?”是母亲在问我,

我挪了挪肩膀,想看清周围的一切,看到守在床边眼睛红红的父母,我意识到我肯定是又昏迷了一次。

“还好,头有点晕”我说。

从那座山里回到家以后,我又进入了自己大脑中那个无边无际的黑暗。我能清醒的意识到周围的事物,但它们又像是与我隔了一个维度,我无法触碰到它们,也无法身处其中。在这种可怕的黑暗中,我就像站在独特视角俯瞰人世的上帝,拥有异常的智慧和死亡一样的孤独。

我闭上眼,短暂的间隙之后重新睁开眼睛,我能清晰地听到砰砰的心跳声从身体的某处传来,这种无法言明的节律中掺杂着这个器官强烈的生存渴望,这让我想起了电视中在非洲草原上被猎豹追逐的雄鹿,在死亡到来之前,永远不想停下脚步。

母亲还在床前掩面哭泣,父亲则坚强很多,只管抽着自己的烟,时不时咳嗽一声。

我想站起来拥抱他们,或者跟他们说说话,即便是像朋友见面打个招呼一样,但我就是做不到,或者说我的大脑在传递出这个信号之前就被某种神秘的力量胁持住了,我仿佛听见这个力量在说:别说话,不然我杀了你的大脑。

于是我乖乖的不说话,安安静静的看着这个世界。

我看了看窗外,窗外一片黑暗,我所能看到的只有窗户上安装着的铁丝网还有玻璃中眼神空洞的自己。


“小伙子别老看书,你看你都近视了,看看窗外。”

我正躺在病床上翻着一本从走廊座椅上捡到的杂志,内容很无聊,无非就是那种三流医院的宣传册,听到旁边那位大叔说了这样一句,我索性扔下书,朝着窗外瞟了一眼。

外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破败的草坪,看样子也是长期没有人修整过了。

大叔看到我向窗户外面看了,笑嘻嘻的对我说

“看到了没有?”

“看到什么啊?”我说,

“那只鸟啊,你看就在那儿,奔奔跳跳的那个,头上有一簇绿毛。”他手指着一个方向让我看。

我循着他指给我的方向看去,那儿果然有一只鸟,奔奔跳跳的,像是在觅食。

“这只鸟每天都来这儿觅食,前不久还有另一个也经常来,它俩一见面就互啄,那另一只好久没来了,怕是被冻死了。”

我倒是很惊讶在这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死亡气息的医院里,竟会有人对一只小鸟的举动感兴趣。

“嗯嗯我看着呢”,我说。


大叔很健谈,乐观开朗的外表似乎跟他的病情格格不入。

我看书的时候,他就坐在我对面的床上向我作自我介绍,密密麻麻的讲了一大堆,我就听到了一句:

“叫我老成。”

我醒来之后就被安排到了多人病房,房间里面整齐的摆放着六个病床,我在靠窗的位置,老成就在我的对面。从我到了这里,印象中老成就一直在说话,跟病友说,跟护士说,有时候索性自言自语。精神科病区一直很重视对病人的心理疏导,有专门的护士会跟我们交流,但老成是个特例,据说他刚进来的时候,每天还会有人专门陪他说话,到后来护士们觉得老成的情况已经不需要专门找人陪他了,便也慢慢忽略了跟老成的对话,老成倒是个知趣的人,也就不主动找护士们说话了,但一有人跟他搭话,老成马上就变得滔滔不绝了。 

有这样一位病友也是很有趣的,虽然每天有些时间我还是会很难受,但似乎医生的那些瓶瓶罐罐也是起了作用的,我每天都在被治愈的过程中前进。

我在这个地方获得了跟以前完全不同的生活体验,每天按照医生的指导按时作息,也不会再失眠了,每天规规矩矩的生活,我又开始对别人笑,看到大叔一个人无话可说的时候,我也会跟他说说话。十几天后,当一位朋友来医院看我的时候,他看着我白白净净精神洋溢的样子,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当然在这段期间最令我高兴的是我又能重新写东西了,医生要求我们每个人都要写日记。我让妈妈把我以前用过的一个日记本带到医院,这样也好在我兴趣来了的时候写上一两句,妈妈总担心我看到以前的东西会心情不好,不过在我的恳求下,妈妈还是把它带来了。

这是我从小用到大的日记本,封面很早就没了,后来又花钱买了一个书套把它装在里面,这本日记本被我丢过好几次,而它又好几次被我神奇地从某个黯淡的角落找出。翻开日记本,里面全是密密麻麻写满的字,从小到大,有时候一天写一篇,有时候一个月也不见得能写一篇,于是现在拿到手上看,它就像是经历了一次穿越。这本被年月封印许久的日记本,它笑着对我说:嗨,你以前的样子真好笑。

医院花钱请了一帮人要搞演出,于是那天中午吃过饭,大家就早早的带上凳子去大院看演出,老成显得格外高兴,当然是首当其冲的一个。我对热闹的地方天生不喜欢,于是让爸妈去看,自己掏出那本日记,一个人坐在病床上慢慢的翻。

我想写点什么,于是跑到过道尽头问值班的护士小姐借了一只油芯笔,回到自己靠窗的床上,翻开日记本,找到一页边角已经泛黄的纸,在上面慢慢写下两个字:

你好。

油芯笔不太下纸,第一个字人的偏旁被深深的嵌在纸里,只留下两道生硬的沟壑,并不能被很明显的看出,于是我顺着这两道沟壑又不动神色的描了一遍,然后看着这一行字发出嗤嗤的笑声。

院子里的声音实在够吸引人,于是我看向对面的窗户,大院里很热闹,除了神色匆忙的护士跟医生依旧在楼与楼之间走来走去,那些在这里住了好久的“原住民”们,都纷纷喜笑颜开,坐在被大楼挡住阳光的一侧,观望着简易舞台上的演出,每个人似乎都很享受这样特殊的待遇。

演出大概进行到两个小时的时候,负责我们病房的一位护士小姐冲了进来,门被急促的推开,

“老成呢!老成!”,

我正看着窗外草地上的小鸟发呆,回过头来,发现她在老成的病床上翻找,神色似乎很焦急,

“他刚才出去看演出去了,再没进来过啊”,我说,

她带着慌慌张张的粗喘又冲出了我们的病房,留下满是疑惑和不安的我。

几分钟后,我听到院子里的音乐声突然中止,然后是一阵嘈杂的话筒声,

“喂喂喂,你们有谁看到成满了,成满!”,她挥了挥手“看到的人举一下手,”,

“有人看到嘛!老成!137号病房的老成!”她对着一脸无辜的人群再次询问,

“我刚才看见老成在那边干活,倒垃圾。”一个十多岁的瘦弱少年颤颤巍巍的举起右手,然后指向另一边的垃圾桶。

“啥时候?”

“就刚才,半个小时不到。”

原本高高兴兴坐着的人们开始左顾右盼,每个人的眼神中都像是带着一丝未卜先知的失落。那位瘦小伙说话的时候,人们的眼神便向他看去,小伙子显得很不自在,使劲指着垃圾桶,想要转移这种令他不舒适的聚焦。

不一会儿,我看到一大堆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保安都来到了院子里,在确认台下的观众里面没有老成之后,他们分头向医院里的各个楼里跑去。演出被迫中止,观众被一名留下的保安驱散,纷纷带上自己的板凳回到病房。

楼道里纷纷攘攘,我听到人们在谈论这位突然失踪的老成,当病房里剩下的四个病友回来的时候,我手里还拿着那本日记本,我把日记本放进床头柜的抽屉里,

“老成怎么了?”我问,

“不太清楚唉,应该是偷跑出去了吧”一位年轻人嘴里嘀嘀咕咕的说。


过了几分钟,又有几位护士来到我们的病房,那位刚才冲进来的护士也在,只不过脸上少了刚才的焦急和紧张,倒显得轻松许多。

“你们真的没有看到?”

“没,真没。”,靠门口那张床上坐着的大叔回答道,

护士又看向我,我冲着她们摇了摇头。

“那他这几天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举动,有没有说过什么奇怪的话?”护士长发问,

我们几个人面面相觑,每个人都在竭力思考着关于老成的一切,

“应该没有吧,他那人就那样,每天见谁都嘻嘻哈哈的,”

“这几天老成很正常,”一位病友补充道,

“嗯嗯,正常,”,于是我又点了点头。

护士长朝旁边的一位护士看了一眼,抿了抿嘴,好像在说她已经知道了结果,同时又显得很轻松,这种神色就像两个人在打赌,赢了的一个对输了的一个人说:看,我猜对了吧。


老成的突然失踪在这个小医院炸开了锅,医生护士病人还有家属们在医院的各个角落搜寻了一下午,都没有找到老成,最后到傍晚的时候,医院无奈报警。一名护士带着警察来到我们的病房,向我们简单询问了一下关于老成平时的情况以及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之类的问题,之后便关上门离开。


医生给我的药里面含有少量的安眠成分,所以每天晚上我基本上都会睡得很香,那天晚上我很早就吃了药,希望药效能早点起作用,大家平常睡觉前总是会跟老成聊会天,谈论些无关意义的话题,因为有了老成的存在,晚上大家也都是伴着笑声入睡,但那天晚上病房里却格外的冷清,每个人都早早的吃完药盖上被子睡觉。

我克制自己不去想老成的事情,这种克制原本在医生那里是不被建议的,心理医生让我尽量避免这种对自我意识的约束,但令我感到害怕的是,每当我去想关于老成的这件事的时候,大脑中就好像有一股旋涡一样的神秘力量在强烈的吸引着我,以至于让我觉得如果我一放开约束,就会被那股可怕的旋涡吸入黑暗。

我终于在这种与黑暗旋涡斗争的过程中慢慢睡去,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上八点,

太阳照常升起,那只鸟儿也在草地上觅食,护士在病房间穿梭,记录每一个人的睡眠状况。

我看了看老成的床,空荡荡的,被子叠的很整齐。


早餐是统一提供的,今天的是大米粥、甜瓜片,还有一小包肉松面包,肉松的味道我一直不喜欢吃,于是悄悄扔给临床的一位大爷,大爷朝我做了一个鬼脸,迅速扯开袋子将面包塞进嘴里,象征性的咀嚼了几下之后就咽进喉咙,然后喝了一口粥,像吞咽药片那样连贯地完成了整个动作,他的喉结就像十九世纪欧洲工厂里的蒸汽机,随着会厌软骨一上一下的进行着机械运动。

吃完早餐之后一位护士带我们做森田治疗,所谓的森田治疗,就是做一些简单的体力劳动,自从我第一次被送到这个医院之后,这已经成为了我每天的日常活动。

我们在院子里扫地、捡垃圾,再将垃圾桶里的东西倒入袋子,将一袋一袋的垃圾装在手推车里,然后大家再齐心协力推着车子把垃圾运往医院的后门,整齐的把它们放在门口。医院的前后门平时都是紧闭着的,我通过门缝看了一眼外面,眼光明媚,天气晴朗。

做完这些之后,一天的劳动量就算完成了,护士打算带我们回病房做病情问询,我请求她多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去打扫楼后面那片草地,

“好吧,早去早回,”

“哦对了,待会儿张医生要来找你做出院核查,别让他等急了。”她补充道。

“嗯嗯”,我点了点头。

草地上很阴暗,被医院大楼挡住了大部分的阳光,我不知道这些小草是如何耐得住寂寞在这般荒芜中生长,并且还要忍受大部分时间没有阳光照射的苦难。

那只头上有簇绿毛的小鸟在围墙上探视着底下的我,这一刻我恍然感觉它才是那个更具智慧的生物。我从兜里掏出一块没吃完的南瓜片,掰成小碎块放在手里,然后向它伸出手,希望它能落到我的手里吃东西,但结果它并没有被这些南瓜片打动,只是偏了偏头,依旧看着我,只是看起来对我更感兴趣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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