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病良方:怀念汪曾祺先生
文/圆圈
我在初二的时候翻到一篇散文,然后隔空迷上了一个人。我翻他过去的文章,只比吸毒稍逊一点。现在大家提起他都非常敬重,多半说是景仰、钦佩。我可能景仰不起来,钦佩不起来,正经来说的话,比较想要喊口号,类似于:他是全世界最帅的人!他是我的命!这样。
这大概就是我对汪曾祺先生的态度。
先生和我在世界上一共同时生存了十天,我在1997年5月6日出生,他在5月16日逝世。我总想这个事,感觉能和他扯上一点关系也好。带着这种狂热的情绪,我曾去了一回高邮。从踏上那片土地开始,又哭又笑,情绪起起落落,最终提了好几箱咸鸭蛋回去。
其实我本来想买几只路边的鸭子,可是当地人实在太能吃了——逛了一小圈的功夫,回去再看,已经卖光了。这也不能怪他们,因为我走进高邮看到的第一个横幅,不像其他地方(譬如苏州:来苏州不来虎丘,等于没来苏州!),居然是一句“把高邮鸭文化发扬光大!”我想了半天怎么发扬鸭文化,除去模仿鸭叫,创立新的艺术门派以外(也许可以起名叫邮派鸭戏),大概只有吃了。所以高邮人民是很敬业的,他们深切地知道,鸭文化复兴,责任在于每个人。
鸭子是卖完了,幸好还有鸭蛋。鸭蛋是卖不完的。这些鸭子很擅长下蛋。蛋太多了,成箱成车地运出来。高邮的咸鸭蛋真是好吃。先生以前被问到籍贯,一提起来自高邮,对方就可以恍然大悟,合掌道:“哦,我知道!你们那里出咸鸭蛋!”
先生对此好像不是很开心:“好像我们那里只出咸鸭蛋!”而实际上,他认为高邮古往今来是以秦少游为第一,鸭蛋可排第二,自己只能是第三。所以我总觉得他还是很以鸭蛋为傲的,上面那句话,就好像在说:“谁叫我们的咸鸭蛋好吃呢,搞得大家都只知道咸鸭蛋了,诶呀不好不好。”
高邮鸭蛋的确很特别。红油,多双黄,一筷子戳下去能汪出油来。不咸不淡,佐粥或空吃皆可。这几箱鸭蛋拎回去,根本不够分,没几天就蛋去楼空。我至今挂念着那些蛋,并且决定再也不吃其他地区产的鸭蛋,以示敬意。
除了鸭蛋以外,高邮还产饺面,将扁食和面条下在一起吃。在主干道上不用走几步,就是一家卖饺面的店。不知道是那里的特产,还是整个苏北地区都吃。印象里,先生在《大淖记事》中提到过,饺面是挑着扁担,敲着竹梆卖的。这种卖法,我倒没有看见,如果遇上,一定要买一碗。
这么说来,如果说《随遇而安》是让我掉坑的第一篇散文,那将汪曾祺从“我最喜欢的作家”变成“本命”的,大概就是《四方食事》了。我从前不吃很多东西。咸菜、山药、芋艿、杏子、马蹄……一概不吃。然后就看《四方食事》,先生总觉得“什么都要尝一点”。原来萝卜干也能分出种类,“春不老”由春天的小萝卜腌成,居然确实很好吃。芋艿可以捣烂了拌上咸味佐料,竟比蘸白糖更好。马蹄不要炖烂,可以生吃,鲜脆。西红柿鸡蛋做面卤,其实是很考验水准的。一年四季,时令果子,不能误过了。在昆明逃空难的时候也能晒太阳,可以吃丁丁糖。不想逃了,趁着学校里没有人,可在厨房熬一碗莲子羹。炸死了是命,炸不死则多一碗莲子羹吃,真是不亏本的买卖。
开学不久,日日下茶馆,吃煮干丝,喝茶。约几个好友,吃汽锅鸡,牛肉面。谁家寄了一件冬衣过来,除了邮局当街卖掉,一挥手,请客下馆子吃。学期未过半,生活费吃得不剩多少。暑期留在昆明办学校,揭不开锅。那怎么办?吃山虫,野菜。山虫本来是当地一大灾害,结果竟被吃到绝种。大片的野菜吃到一株不剩,只好开发新品种。土里长出一切绿色的,都摘来吃了。
这影响太大了。以致于后来我去中传考试,沿街走了一圈,一头扎进一家云南馆子,在那儿吃了好几天的汽锅鸡。顺带一提,那家馆子里卖番茄米线,番茄汤浓得很,加上肥牛,好吃得头都要掉了。
高邮的饺面和鸭蛋很好吃,但一辈子都吃这些,实在是太乏味了。如果没有昆明,汪曾祺就不是汪曾祺。我去到他的故居,人民路竺家巷——这个地址我到现在还记得。人民路是一条小道,竺家巷是小道里一条更小的岔路。泥黄的土地,泥黄的房子,泥黄的人,以及泥黄的灵魂。我走进去看,家家户户开着门,每个人都在麻将桌边。四个人打,里里外外几圈的人站着看。头发花白的,年轻力壮的,肆意大笑的,一脸绝望的。我和他们语言不通,也没有人愿意理我。他们看我一眼,继续两眼紧盯着麻将桌。
我又走回街上,不知怎么地想到了“万人空巷”。
高邮是个小县城,只有一条主干道;红绿灯形同虚设,十字路口,四面八方的自行车全部扭在一起,几乎没有机动车;镇国寺荒凉冷清,重修一番之后,变得更加浮夸而没有看头;文游台里的汪曾祺纪念馆,就是几块挂在墙上的硬纸板,遥遥对着秦少游的像。而居住其中的人,自青年起,就专注于麻将。
他们每天都上演着同样的戏,这么多年来毫无改变。你可以说是淳朴真挚,我也可以说是堕落积淤。我在他故居周围来来去去走了好多圈,替他感觉到绝望。直到那时候,才明白《徙》中的高雪为何拼了命地想要考出去,又为何困在此地抑郁而死。
西挹神山爽气,
东来邻寺疏钟。
先生总把一切都写得很安宁。他走过战火纷飞,也走过黑暗压抑,最后老了,沏一壶茶,邀你坐下来听他慢慢说。他的文章是水,绝口不提糟糕的事情。但你路过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就看得到那些绝望。这些东西是有的,他写了,我们看不见。他的绝望是高雪,是十一子,是八千岁,上海老板,余老五,高大头,陈小手,也是“我”。他太不重视这种绝望了,导致我们也经常忽视过去。
“我当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
这句话前段日子被人摘出来挂在网上,和《夏天》里那句有名的“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你他妈的管得着吗!”排在一起,据此认为先生是文学界里的“泥石流”,大意想表达这些句子惹人发笑。我实在也不明白何处可笑。都说先生的感情淡,可他其实是很悲伤的。他字字泣血。他这一生,果真是太顺风顺水,还是天才到可以掩盖一切不幸的痕迹?
他写小说,沈从文亲自推荐,“比我写得好”;他作画,联大教授请他去自己家中,给他布好纸墨;他谈恋爱,和施松卿互相仰慕,相伴一生;他听戏,从京戏到昆曲,种种皆通。他深夜喝醉倒在坟地,他泡在图书馆里夜夜天明,他提笔倒茶恣意洒脱,他吟诗作画意气风发,活成多少人羡慕的模样。哪怕是后来,他喷波尔多液,也成了那一整片地区的头号好手;他在“控制使用”下写样板戏,还能有《沙家浜》这样的杰作。
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
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
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
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
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详不周详!
先生不是什么克制忍耐的神。我总觉得,他所受的一切委屈,表达出的一切豁达,都是出于同一个原则:活着多好啊。
只要还活着,就能吃遍不曾吃过的东西,体会人心可以带来的善意温暖,为很多事情感动,再为另外一些感慨。可以去支持,融入,或者怨恨,咒骂。能够感受到风,看得到雨,一年一年新放的花,慢悠悠长大的鱼。看着身边的人,他们大笑,或者哭泣。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我是永远不可能和先生说得上一句话了。但下次去高邮,如果有幸能进故居,我一定要在留言板上写一句:
阁下之地图美术价值甚高,科学价值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