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沉，天穹如泼墨般漆黑，隐约可见几点星光在凛冽的寒风中微微颤抖。月亮孤悬夜空，泛着冷冷的白光，像是远远注视着大地的冷眼。山间积雪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银色光芒，每一片都像冻住的泪滴，被这无情的寒冬牢牢地封在了时光的深处。
风穿过山峦，发出呜呜的低鸣，仿佛诉说着古老的冬日传说。镇子里的房屋，低矮而陈旧，屋顶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偶尔从屋檐上滑落一块雪块，发出“咚”的闷响，随即又归于寂静。路边的枝桠被霜雪压得低垂，像无声低头的老人。
林然把围巾往脸上拉了拉，呢子大衣的领口被风吹得敞开，他赶忙用手拢住衣襟，抵挡住寒意。脚下的石板路因雪水结冰变得光滑，每迈一步，他都格外小心。脚步的声响在夜里显得尤为清晰，像是孤独者的一曲哀歌。
街道的尽头是一个小广场，平时这里是小镇居民的生活中心，买卖、闲谈、孩子们的追逐打闹，汇聚成了白天的喧闹。而此刻，这里却安静得仿佛世间只剩下风雪。广场中央的那棵槐树，依然静静地伫立着。树干粗壮，却遍布深深的裂纹，枝条光秃秃地伸向夜空，仿佛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能徒劳地迎接从天而降的雪花。
林然走到槐树下，手搭在树干上。树皮粗糙冰冷，仿佛积累了百年的寒意。他抬起头，雪花如无数小小的星辰，从天际洒落，慢慢地落在他的眉毛和睫毛上。他用手轻轻拂去，却不知为何动作变得迟缓，仿佛不忍心破坏这些轻柔的冰晶。
“好像比记忆中的冬天更冷了。”林然喃喃自语，目光扫过槐树下的石板路。这些路是用青石铺成的，随着时间推移，表面被踩得光滑而圆润。此刻，厚厚的雪覆盖其上，将这段小镇历史隐藏在洁白之下。他想起了童年时，这里总是铺满了脚印，小孩的、小狗的、大人的，像一个充满活力的画布。而现在，白雪覆盖一切，只留下一片静寂。
林然站了一会儿，缓缓蹲下身。他伸出手掌，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那雪花静静地停在他的掌心，六角形的花纹精致而脆弱，就像他的记忆，一旦触碰，就会融化。他看着雪花慢慢化成一滴水珠，顺着指尖滑落，仿佛溜走的时间，将过往的一切带得无影无踪。
“又是一年冬天了。”林然低声说道，语气里夹杂着说不出的怅然。他闭上眼，仿佛能听见二十年前的笑声，那些属于少年的无忧岁月正从槐树下飘然而过。睁开眼时，眼前的景象依然是寒风和雪夜，只有槐树依然屹立在那里，像一个孤独的守护者，默默地记录着时间的痕迹。
站在雪地中的林然，像一个行走在回忆与现实之间的旅人。他既感受到冬夜的寒冷，又觉得某种温暖的情绪正从记忆深处缓缓升起，包裹住他空荡荡的心。
槐树下的寒风愈发凌厉，雪粒被卷起，打在林然的脸上。他将双手插进口袋，微微低头，似乎想借此抵挡风雪的侵袭。但更多的却是为了掩饰自己眼中的波动。这棵槐树，他再熟悉不过了。
二十年前的冬天，似乎没有这么冷。那时，槐树下总是热闹的，孩子们嬉戏打闹，大人们忙着张罗着年货，空气中弥漫着炸年糕和烤红薯的香气。而那一年，他和陈扬约定，在槐树下迎接新年的钟声。
“林然，快跑！”一个清脆的少年声音响起。林然回头，只见陈扬手里捧着一把烟花棒，正对他大喊。“等会儿不就没得玩了！”陈扬的脸冻得通红，鼻尖上挂着一滴冰冷的水珠，却依然兴奋地蹦跳着。
林然小跑着追上陈扬，两人跑到槐树下，一屁股坐在地上。积雪虽然厚实，但被他们的体温融化了一层，带来丝丝湿冷。他们不在乎，咯咯笑着将烟花棒插进雪地，用火柴一根根点燃。
“嘶——啪！”火星四溅，绚丽的火光在他们眼前升腾而起。那些光亮映在林然的瞳孔里，仿佛也点燃了他心中的梦想。
“你以后想做什么？”陈扬用手捧着脸，暖着被冻僵的双颊，好奇地问道。
“想去很远的地方。”林然没有犹豫，语气坚定，“我要去看看这个世界，看看那些书上说过的城市和风景。”
陈扬闻言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等你走了，记得常回来。”他说，声音低了一些，但仍然透着少年的倔强与期待。
林然点点头，没有察觉到陈扬的情绪变化。他伸出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好像能勾勒出未来的模样。“我会寄信给你，告诉你外面的世界有多好。等我有了好消息，我一定第一个告诉你！”
“好，那就说定了！”陈扬用冻得红肿的拳头锤了林然一下，带着少年特有的爽朗笑声。
然而，那天之后，林然的人生轨迹再没有简单地停留在小镇。他在槐树下许下的梦想成真了——他真的去了远方，但同时，他也丢失了槐树下的一些东西。
林然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站了许久。裤脚被雪浸湿，冷意沿着他的膝盖蔓延。他拍拍身上的雪，目光落在槐树枯瘦的枝条上。
二十年前，他离开小镇时，槐树还郁郁葱葱，枝条伸展得像一个热情张开双臂的人。而现在，它早已被岁月剥去了生机，留下的只是几片干枯的树皮，像老者手上的皱纹。
林然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少年时的画面。那时的自己，以为世界就在脚下；那时的陈扬，总是在槐树下等着自己。可如今呢？陈扬是否还记得他们的约定？或者，他早已放下了这一切，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生活？
林然心里一阵酸涩。他想起刚离开小镇的那些年，每次看到邮局，总想着给陈扬写信。但每次拿起笔，脑海里却一片空白。他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无法将陌生城市里的冷清与迷茫诉诸笔端。慢慢地，他连尝试都放弃了。
夜色更深了，林然的影子在雪地上被路灯拉得很长，像是一根根孤独的线条，朝着槐树的方向延展。他知道，槐树下埋藏的不只是儿时的欢笑，还有那些未完成的约定和被时间抹去的情谊。
他抬头望向远方，那被雪覆盖的山脊静静地伫立着。记忆中，山后是通往城市的唯一一条路。他曾在这条路上告别了自己的家乡，也告别了单纯的少年时光。他以为自己会成为世界的旅人，却不曾想过，自己心底深处最难以忘怀的，竟是这片故土与那棵槐树。
“陈扬……”林然喃喃自语，语气里有些歉意。他忍不住想，如果当年没有离开小镇，是否一切会有所不同？
思绪在寒风中交织，记忆如雪花般覆盖着他冰冷的心。林然伸手接住了一片新的雪花，凝视它缓缓融化，仿佛在与逝去的岁月告别。
“也许，槐树记得我们的约定。”林然心想，随即迈开脚步，朝小镇深处走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该去找陈扬了。
小镇的街巷依旧狭窄，积雪覆盖下显得更加寂静。昏黄的路灯投下斑驳的光影，林然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中清晰可闻。他记得陈扬的家就在镇东，那是小时候他们常去的地方。他不确定陈扬是否还住在那里，但心中有一种无法忽视的渴望，催促着他继续向前。
走到一座低矮的青瓦房前，林然停下了脚步。房屋依旧熟悉，门前挂着的红灯笼被风雪吹得微微摇曳，似乎向他招呼着。窗台上的几盆枯萎植物在寒风中孤零零地伫立着，让林然的心一阵酸楚。
“他还住这里吗？”林然低声问自己。手悬在门环前，迟迟没有落下。他忽然害怕了，不知道是怕敲不开这扇门，还是怕见到门后那双陌生的眼睛。
记忆中，陈扬总是阳光满面，总是毫无保留地接纳他，仿佛这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拆散他们的友情。但时间过去太久，林然明白，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并非只用地理上的分隔来衡量。
“也许，他早已忘了我。”林然自嘲地笑了笑。可心底深处，又有什么东西让他不愿轻易离开。
深吸一口气，他终于敲响了门。
门打开时，林然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陈扬站在门口，穿着一件棉布外套，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显然是在准备晚餐。
“林然？”陈扬先是一愣，随后露出一个不敢置信的笑容。他的声音里有几分沙哑，却依然温暖，“真的是你？”
林然点了点头，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二十年的分离似乎让语言变得苍白无力，他只能用力地点头，任凭胸腔里的情绪翻涌。
陈扬大笑了一声，一手端碗，一手拍了拍林然的肩膀。“快进来，外面多冷啊！”
温暖的灯光洒在陈扬的身后，映衬着屋内简朴却整洁的摆设。林然走进屋，脚下的积雪融化成水，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他环顾四周，发现屋子里多了许多陌生的东西，比如墙上的家庭合照、柜子上的孩子玩具。
“你成家了？”林然试探着问。
“是啊。”陈扬笑着回答，“有两个孩子，淘气得很。”
林然点点头，脸上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原来，陈扬的生活早已进入了新的阶段，而自己却像个迟到的客人，才刚刚归来。
两人坐在餐桌旁，桌上摆着简单的几样菜：腊肉、炖白菜，还有一盘煎得金黄的饺子。陈扬打开一瓶酒，倒了两杯，推到林然面前。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陈扬举起杯子，眼神中透着复杂的情绪。
林然苦笑了一下，端起酒杯。“我也以为。”他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酒香在两人之间弥漫，带着微醺的暖意。他们开始回忆起那些年的点点滴滴，从学校的顽皮，到槐树下的烟花，再到分别时的模糊画面。林然发现，陈扬的记忆比自己更清晰，甚至能记住他们一起放风筝时说过的每一句话。
“你走了以后，我还常去槐树下。”陈扬忽然说道，语气变得缓慢而沉重，“我一直想着，有一天你会回来。可后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等你，还是在等那些回不去的时光。”
林然握紧了酒杯，眼中闪过一丝愧疚。“对不起，我……没有信守约定。”
陈扬摆摆手，笑了笑。“你能回来就好。我们这辈子，总要走自己的路。我能理解。”
夜渐深，屋外的风雪也越发猛烈。但屋内的气氛却温暖而柔和。陈扬的妻子和孩子回家后，热闹的笑声充满了整个房间。林然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冬天，回到了槐树下的日子。
“林然叔叔，你还会留下来吗？”陈扬的儿子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问道。
林然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头。“会的，我会多待一阵子。”
陈扬在一旁看着，没有说话，但眼神里透着一丝欣慰。他知道，这次的重逢，或许会为他们带来新的开始。
夜深人静，林然躺在客房的小床上，透过窗户看向外面的槐树。它的枝条依旧苍老，但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柔和。
他闭上眼，耳边仿佛再次响起少年时的笑声。那棵槐树依然伫立在岁月的风雪中，见证着他们的重逢，也见证着时间如何将一切伤口抚平。
林然轻轻叹了口气，心中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他终于明白，无论远方有多美，家乡始终是心灵的归宿。而那棵槐树，不仅承载着他的记忆，也守护着他们未曾熄灭的友情与羁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