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儿,我喜欢你。”
“哥,我也喜欢你啊。”
“那我们在一起吧,好不好?”
“可我们是兄妹啊……”
(一)
那年,风吹桂花落,香飘万户门。
那年,我倚身站在城门外的的老槐树下,看着城外铁骑浩荡,虽心向往之,却不能至。
那年,我心比天高,欲视天下为草芥,欲逐鹿群雄,欲拥江山入怀。
那年,我第一次鼓起勇气向她表白。
那年,她拒绝了我。
那年,我愤然留书一封,挎上包裹,一路北上。
那年,我十六,她十岁。
(二)
光和七年,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公瑾北出庐江,几经波转,行至长沙。
凭借着对兵法的一知半解,公瑾竟被长沙太守长子赏识,侥幸得到了收留。
太守长子名叫孙策,生性好武,却更是十分爱才。
公瑾与孙策一见如故。
孙策不仅没有嫌弃公瑾的一介白衣之身,更是在公瑾面前毫无半分做派。
乱世之中,能够遇到孙策这般的明主,得以栖身依靠,怎能令公瑾不敢为之鞠躬尽瘁?
短短数年,在公瑾与孙策二人的文武相持之下,孙策不仅迅速的占据江东六郡,更是一步一步的说服了洛阳令,并与之达成盟交。
初平二年,长沙太守孙坚在袁术的命令下,发兵荆州。
太守孙坚在追击败军之时,于竹林中被飞矢射中,一代英豪竟如流星般快速陨落。
洛阳令之子周瑜,随太守出征,竟不幸受到了波及。
这两条惊天消息通过一封密信传回江东。
翌日,太守身死的消息如爆炸般从江东传出,同时,太守长子孙策找到了公瑾。
……
公瑾看了看孙策手中的人皮面具,心中不禁了然。
太守孙坚死后,江东还有两位公子可以主持一切事物,对江东造成的影响微乎其微。
但周瑜却是身为洛阳令之子,其背后牵连甚广,关于他的死讯一旦传出,江东将会瞬间失去半数的支持。
公瑾看了一眼孙策,一笑莞尔,然后从他手中取过人皮面具,覆在了脸上。
公瑾随即清了清嗓子,冲着来人,微微一揖,说道:“小弟周瑜,见过孙策兄。”
(三)
临近年关,寒气愈发的刺骨。
一阵寒风吹过,公瑾下意识的缩紧了袖口,然后才发现,自己的脸上根本感受不到任何的寒冷。
公瑾自嘲似的抚了抚自己的脸颊,入手处一片温润。
孙策告诉公瑾说,这人皮面具是用苗疆古法所制,落肉生根,一旦戴上,此生将再无摘下的可能。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公瑾才惊奇的发现,这人皮面具居然真的可以如皮肉一般,伸缩自如,新陈代谢。
除了无法正常的感触外界之外,这人皮面具已然成了公瑾身体的一部分。
“四年了……”
公瑾将双手扶在江边的围栏上,看着远处白雾茫茫,忽然心中没来由的一阵疲惫。
……
公瑾记得小时候,自己是最喜欢过年的了。
那时候,自己还和妹妹住在庐江。
每到过年的时候,整个庐江城内,总是一片安定祥和。
夕阳西下,庐江城内,华灯初上。
这时,公瑾就会牵着妹妹的手,走在大街上,与她一同看着街道两旁的热闹。
妹妹喜欢吃糖堆儿,每到这个时候,公瑾都会买上两串。
公瑾与妹妹一人一串。
只是,公瑾却从未吃过。
等到妹妹将手中的糖堆儿三下五除二吃完的时候,就会瞪着一双委屈的小眼看着公瑾,而且目光总会时不时的飘向公瑾的手中。
这个时候,公瑾都会宠溺似的摸摸她的头,然后笑着将自己手中的糖堆儿递过去……
想起那个时候的妹妹,真的是可爱极了。
……
佑儿不是公瑾的亲妹妹,她同公瑾一样,自幼便是一个孤儿。
公瑾记得那时也是临近年关,因为当时庐江城内的风雪下的太急,公瑾便躲在了一座桥洞底下避雪。
那是公瑾第一次见到她,红彤彤的小脸被冻的滚烫,身上的襁褓也早已被风雪打湿。
可能是被冻的太久,她嘴中哭泣也早已变成了呜咽。
就这样,公瑾抱着染了风寒的她,走进了一家药铺,结果药铺老板看到公瑾怀中的妹妹,二话没说就收留了他们。
因为那家药铺的名字中带了一个“佑”字,所以公瑾便给她取名叫作“佑儿”,祈求能够得到上天的庇佑。
此后,公瑾与她一直以兄妹相称,在一起相依为命,生活了十年。
自从公瑾留下足够的细软,留书一封,悄然离别之后,公瑾竟再也没有见过妹妹。
到了江东以来,公瑾也不止一次的派人前去寻找,竟一直毫无所获。
公瑾看着远处的江面,心中突然有些后悔。
妹妹,你现在到底在哪啊?过得好不好?
……
“瑾弟为何独自一人来此?”孙策看见公瑾一个人站在江边发呆,不禁走了过去。
公瑾长叹了一声,然后向着孙策问道:“再过几天,就该是我的及冠礼了吧。”
孙策笑道:“这些小事何须瑾弟你去操心,你的及冠礼,为兄定会帮你好好张罗的。”
公瑾轻笑道:“前些天,你的及冠礼上,你给自己取了一个叫做伯符的字。我刚才看着这江面,也突然想到了自己的表字。”
“哦?那瑾弟你为自己取的字是什么?”
“公瑾。周瑜,字公瑾。伯符兄以后可以直接称呼我的字。”
孙策闻言大惊道:“瑾弟,你……”
公瑾抚了抚自己的脸颊,笑道:“从我带上这人皮面具的那一刻起,这世上便已经没有了公瑾。”
“瑾弟,你真的想好了?”
公瑾轻声道:“其实做周瑜也并没有任何不好,至少可以名震整个江东。至于那个姓公名瑾的无名小卒,就让他安心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中吧。”
(四)
孙策随手将沙盘上的几座城墙拂倒,然后转过身,冲公瑾微笑道:
“如今天下悠悠,各路豪杰争流。公瑾,你观之如何?”
公瑾闻言,正了正了身上的衣袍,走近沙盘,说道:“虽有群雄突起,意欲瓜分天下,然则,天下间也只有公瑾江东可谓鼎盛。现如今,袁术、刘表二人的旧部已成残兵骁勇,根本不足为虑。再过些时日,若是伯符兄能够亲自带军出征,定能扫平叛乱,得胜而归。”
孙策看着沙盘上被自己拂倒的几座城墙,眉眼之间尽带喜色。
公瑾手持白羽扇,盯着沙盘看了许久,才指着几处地方说道:“若是伯符兄出征,可以从此处出发,先灭刘勋,夺下皖城之后,可顺势往东,趁机杀掉江夏太守黄祖,以告慰先候在天之灵。”
此话一出,公瑾分明看到孙策的双手已变掌为拳,拳上青筋暴现。
公瑾不动声色的继续说道:“黄祖既灭,那这豫章之地,便唾手可得。伯符兄一路势如破竹,到时候,只需对那华歆陈明利害,定能不战而胜。”
“哈哈哈,内事不决问张昭,外事不决问公瑾,然有公瑾在,定可佑公瑾江东百年昌盛。”孙策拍了拍公瑾的肩膀,放肆的大笑道。
“伯符兄言重了。”公瑾笑着摆了摆手。
孙策笑意未散,快步的走到自己平日办公的书案前,然后随手抽出了两卷画轴,递到了公瑾的面前。
“昨天,乔国老派人过来,意欲为膝下的两个女儿说亲。这是她们的画像。”
公瑾略有深意的看了孙策一眼,笑道:“怪不得伯符兄今日心情大好,原来是红鸾星动啊。”
公瑾边说着话,边将两幅画卷展开。
乔国老家的千金果然都有着倾国倾城之貌。
孙策嘿嘿一笑,然后充满戏谑的说道:“虽然公瑾已应下了乔家大小姐的婚事,但乔国老既是替自己的两个女儿前来说亲,那自然不可厚此薄彼。乔国老听闻公瑾你才貌双全,意欲将乔二小姐许配给你,公瑾也替你应下了。”
公瑾刚欲展开乔二小姐的画像,闻听孙策之言,手中不禁一抖。
一副半开的画卷跌落在地,而公瑾也瞬间惊出半身冷汗。
(五)
送罢了所有闹洞房的亲友,公瑾心中竟没来由的紧张了起来。
双手在秤杆上摩挲了许久,还是没有勇气靠近喜床半步。
自从公瑾的婚事被孙策告知以来,公瑾不止一次的像今天这般失神。
公瑾也不止一次的幻想过那红盖头下,乔家二小姐的真实长相,有些期待,更有些害怕。
公瑾盯着几步之外的新娘看了又看,终于深吸一口气,快步的走到新娘面前,拿起手中的秤杆,挑开了她头上的红盖头。
倾国倾城,闭月羞花,似乎所有美好的词语用在她的身上都会瞬间黯然失色。
公瑾一时间竟看的有些入神。
公瑾想起那天,自己刚刚看到她画像的时候,曾经问过孙策:“公瑾初入江东之时,曾入府拜见过乔国老。公瑾记得当时,他家不是只有一位千金嘛?什么时候又多出来了一位二小姐?”
孙策当时只是笑道:“这个不怪公瑾不知,因为这二小姐是前些年才被乔家找回来的。”
“找回来?”
“听说是这二小姐刚出生的时候,被家里的奶娘抱出去玩耍,结果一不小心弄丢了,后来十多岁的时候才被乔家找到。”
“十多年过去了,乔家最后是怎么找到的?”
“好像是乔夫人的贴身丫鬟回庐江探亲时,偶然遇见的。也验过身上的胎记,应该错不了。”
公瑾怔怔的望着手中的画像,目光不由的有些迷离,嘴中无意识的念道:“庐江……庐江……”
……
公瑾终于回过神来,看着面前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新娘,浅浅一揖,笑道:“庐江周瑜,初次见面,愿余生与夫人携手琴瑟,再不分离。”
(六)
建安十五年。
孙权终于同意了公瑾出兵益州的建议。
公瑾喜不自禁的走出孙权的书房,看着院内百木枯零,水落石出,心中不禁有些豪气万丈。
孙策遇害之时,公瑾曾星夜行马疾驰数百里,赶至丹徒见了他最后一面。
“若仲谋不才,君可自取。”
时至今日,公瑾都能够清晰的记得,孙策当时在奄奄一息中那对公瑾给予厚望的眼神。
两年前,曹操于赤壁大败,元气大伤。
如今天下已被三分,公瑾此番若是出征益州成功,那公瑾到时坐镇益州,定能与江东合谋相望,然后伺机一举吞并荆州。
那时,刘备定成瓮中之鳖,取之,当如反掌。
公瑾边想着未来的宏图,边踱步回到了自己府中。
“夫君,你回来了?”
公瑾刚走进书房,小乔的身影便如一阵清风般,飘了过来。
公瑾点了点头,然后走到书案前,拂衣而坐。
小乔的手中捧着一卷书,封面上似乎有一个“云”字。
公瑾揉了揉有些微微胀痛的太阳穴,闭上了眼睛,将琐事抛之脑后,不再多想。
一阵香风袭来,脑袋两侧忽有一片温暖。
小乔将一双玉手按在了公瑾的太阳穴上,轻柔的帮公瑾按摩着。
公瑾放下心神,轻声道:“这些年,你随公瑾东征西战的,辛苦了。”
“夫君为天下谋事,妾身天资愚钝,不能为夫君献策,还总担心会拖累夫君呢。”
公瑾淡笑道:“此番前往益州之后,天下局势便成定局。若是可以,公瑾欲请辞还乡,与你男耕女织,携手终老。”
小乔一笑莞尔:“若夫君身得自由,妾身愿随夫君还乡。”
公瑾知她话中拿公瑾打趣,于是笑着回道:“仲谋虽不如伯符勇猛,但却懂得贤用任能,有他在,公瑾不担心。”
“循儿和胤儿身为男儿,可以从小浪迹与军伍之间。但我们女儿刚刚出生,总不能让她也要在军营中长大吧。”
小乔似乎有些无奈的道:“好好好,既然夫君已有自己的安排,那妾身还有什么话说,全凭夫君做主就是了。”
公瑾闻言,轻笑不语。
公瑾斜倚在小乔的怀中,感受着身后的香软,不一时,竟进入了梦乡。
(七)
巴丘城内,一片低沉。
公瑾的大帐之外,随行将领的脸上无一不是悲悸神色。
大帐内,公瑾靠躺在床上,床边小乔半跪半伏,二人的双手不曾离开半分。
“看来,我是无法带你回乡终老了。”公瑾强打着精神,冲着小乔笑道。
看着公瑾虚弱的笑容,小乔终于止不住眼中的泪水。
……
前些天,公瑾终于说服了孙权,让孙权批准了自己出征益州的方案。
但就在公瑾赶回驻地江陵之时,遭到了一群流寇的埋伏。
公瑾在追击流寇之时,突然被一支飞箭射中。
箭尖入骨,公瑾当即昏睡不醒。
随行的军医经过反复确认之后,才认定那支飞箭之上被淬了剧毒。
鹊见愁。
顾名思义,扁鹊见了也要发愁。
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毒药,中毒者经络,脉象皆如平常,只是会在右手掌心之中长出一块青斑。
青斑渐大,当青斑布满整个手掌时,毒性才会真正的发作。
到那时……
“此毒何解?”小乔向军医急切的问道。
军医摇了摇头,道:“此毒无解。”
小乔愣了半晌,才失神的问道:“那都督还剩多久?”
军医对着小乔一揖到底,苦涩道:“恐怕难过今晚。”
……
“能与夫君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此生,已是无憾了。”小乔握着公瑾的手,泪眼婆娑。
“之前一直说要陪你过上几天安稳的日子,看样子,我要失约了,你不会怪我吧?”
小乔带着满脸的泪水,笑的有些发涩:“谁说我们没有过过安稳的日子,你之前陪我过了十年呢。你难道都忘了?”
公瑾闻言一怔,随即便轻笑道:“原来你早就发现了啊。”
“虽说夫君终日带着一副人皮面具,但难道夫君忘了,你每次陪公瑾上街时的习惯吗?”
公瑾如梦初醒,虚弱的笑道:“给你买了十年的糖堆儿,习惯了。”
公瑾看着自己右手上几近布满的青斑,强打了几分力气,对着小乔说道:“在我的袖袋之中,有着一份我对当今天下的局势分析,我在里面详细的推测了今后五年内,天下间可能会发生的大事,和一系列解决的方法。等我死后,你将之交给仲谋,他自会明白。”
小乔泪眼更盛,不住的点头。
公瑾伸出右手,抚摸着小乔的脸颊,双目中忽然闪现一道精光,然后对着小乔喃喃道:“佑儿,我喜欢你。”
小乔看着公瑾缓缓垂下的手掌,大哭道:“哥,我也喜欢你啊。”
(周郎面,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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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小段)
建安十七年,曹操起军四十万欲报当年赤壁之仇。
建安十八年正月,孙曹两军对峙于濡须口。
孙权看着对岸曹操的四十万大军,心中一片骇然。
“曹操若行军水口,可筑坞以拒之。”
孙权想起周瑜在遗书之中曾这样叮嘱过自己,于是赶忙回到自己的营帐之中,吩咐吕蒙火速在军前筑建出一座濡须坞。
孙权吩咐命令下去之后,心中渐定,然后从案台上取过周瑜临终时留下的局势分析图,准备研究一番濡须口的作战细则。
“濡须口多雾,若与曹军在此处交战,可先派一众轻舟与雾中悄然靠近。”
“轻舟上不宜着甲胄,可用秸秆扎以草人为盾。”
“曹操多疑,若以箭雨攻之,可进退并行,使箭均船平。”
……
周瑜的字迹清晰明了,但孙权越往下看,越心惊肉跳。
公瑾在两年前就已经预料到今日之局了么?
孙权不敢再往下想,而且接下来的事也不用孙权再去想,因为自己只需要按照周瑜的计谋,逐条安排下去就行了。
“吕蒙……”孙权定了定神,往帐外喊了一声。
看着吕蒙掀开帐帘,孙权紧皱的眉头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意气。
只见孙权袖袍一挥,对着吕蒙说道:“传令下去……”
……
三日后,曹操看着孙权满载而归的草船,喟然叹道:“生子当如孙仲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