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传说,说的是有那么一只鸟儿,它一生只唱一次,那歌声比世上所有一切生灵的歌声都更加优美动听。从离开巢窝的那一刻起,它就在寻找着荆棘树,直到如愿以偿,才歇息下来。然后,它把自己的身体扎进最长,最尖的荆棘上,便在那荒蛮的枝条之间放开了歌喉。在奄奄一息的时刻,它超脱了自身的痛苦,而那歌声竟然使云雀和夜莺都黯然失色。这是一曲无比美好的歌,曲终而命竭。然而,整个世界都在静静地谛听着,上帝也在苍穹中微笑。因为最美好的东西只能用最深痛的巨创来换取……这就是荆棘鸟的传说。
由于它过于娇小,其貌不扬,直到它在荆棘的怀抱中歌唱时人们才发觉它。听过的人纷纷称赞那是美妙到能令上帝止步的歌声,并打从心底惋惜荆棘鸟如此潦草地结束一生。
可荆棘鸟不这么认为。它的歌声并非因为人类得以倾听而存在,自然也不在意其凋亡。就像火柴生来是要被点燃的,照亮他人则不属于宿命中的一项。
总之荆棘鸟离开了巢,它早已被剧透了命运,依然有勇气前来。
在旅途中它停下来歇息,溪水倒映出弓箭的影子,咻的一声击中了荆棘鸟。
猎人从树的阴影中走出来,惊异地发现箭矢折断在地。荆棘鸟完好无缺,昂首站立,凛然地望着他。那种威严超出了生命的界限,像是一尊偶像。
猎人慌张地摸索,想要射出新的箭,荆棘鸟猝不及防地开口:弓箭是杀不死我的。
猎人再也支持不住,瘫倒在地,俯视猎物的优越感消逝了。
荆棘鸟说:告诉我,你真的知晓我是谁?
猎人说:你是荆棘鸟,我当然知道你是荆棘鸟。我翻越十座大山就是为了找到你。我要带你去公主那儿,用你的歌声换取赏金。
荆棘鸟轻蔑地踱步,说:原来我的歌声不过如此。
猎人说:我听说它是全世界最美的歌声,可是,那对我有什么用?冬天到了,我要买一件大衣,我猎杀过无数条狐狸,却没有一件自己的大衣,这太不公平了。也许没人注意到这一点,可是我在乎……
荆棘鸟不耐烦地离开了,猎人无动于衷,还在喋喋不休着赏金的功能。
荆棘鸟飞到一座山谷,它站在断崖处眺望,背后走来一名衣衫褴褛的青年。
荆棘鸟觉察出青年眼中的狂热,于是轻巧地飞起,想要穿越山谷,青年的声音却如同礁石沉入大海一般传开了:尊贵的荆棘鸟,请你等等我。我不是来伤害你,亦不是要囚禁你,只是想邀请你来我家做客。
荆棘鸟认为青年的发言很不中听,向云层飞去。
青年大喊:我的妈妈得了严重的疾病,卧床不起,唯一的愿望便是听听荆棘鸟的歌声,全世界最美的歌声。我实在没有办法,我追赶你已经很久了。
荆棘鸟的心并不是荆棘。它盘旋片刻,回头为难地说:可是,我一生只歌唱一次的。
青年喜极而泣,跪在地上不住地行礼:只要你愿意和我回家,无论如何我都感激你。
高傲的荆棘鸟不愿承认自己对人类的悲苦生出怜悯,而是取巧地、当机立断地对自己的命运产生好奇:如果我歌唱两次,又能怎么样?
荆棘鸟跟随青年回家。因为青年饥肠辘辘,脚趾布满鲜血,他们走得很慢。
在青年的家中,荆棘鸟看到老妇人骨瘦如柴地躺在低矮的床上,虚弱得睁不开眼睛。烛影映在灰色的墙壁,给人以行将倒塌的预感。青年的弟弟妹妹懵懂无知,身着简陋衣衫,孩子气地注视着荆棘鸟。
青年亲吻老妇人的额头,在她耳旁诉说荆棘鸟的善意。老妇人沟壑纵横的脸上展露出被日光照耀般的幸福。
可是荆棘鸟太过伤心,以致于头脑昏沉。当怜悯不再占据主要位置,它的慧眼能识破世间一切诡计。也许是将要发生的事使青年一家产生极乐的联想,他们很不冷静。即使是那位病榻上的老巫婆,紧闭的双眼也在眼皮的庇护下狂欢似的转动。
荆棘鸟无力地说:孝子,你为何不再替母亲争取聆听我歌唱的权利?
门窗轰然紧闭,烛火不听摆布地起伏,两头幼狼飞身扑来,被荆棘鸟一闪而过。青年先前破败的身体在此刻容光焕发,他手执巨大的平底锅,仿佛波塞冬举起三叉戟,脸上的欲望波涛汹涌。老妇人翻身跃起,毫不迟疑地张开眼睛,荆棘鸟才发现她的眼睛是全家最明亮的。她在叫嚣:你这蠢鸟无处可逃。
荆棘鸟不畏惧任何武器,所有躲避都是为了嘲讽。它啄去老妇人的眼睛,后者在经历短暂的不知所措后爆发出凄厉的长鸣。她夺门而去,想用溪水缓解眼眶的灼痛,荆棘鸟尾随其后,重获自由。
荆棘鸟不再相信人类,这使它异常强大,在此后的旅途中一一化解了那些伏击。荆棘鸟理解人类渴望通过它的牺牲来改写自身的命运,可理解不代表宽恕。
荆棘树近在眼前,危险的长刺无异于温床。漫长的旅途使它疲惫难言,荆棘鸟需要终结。
只有一个小问题,不远处的花丛,一位丑孩子正呆呆地望着自己。
荆棘鸟已对人类存了偏见,吝啬到不愿令任何人听到自己的歌声。它在等待丑孩子为了某种目的接近自己,然后施以惩罚。
丑孩子却温和得像株植物,他扬起手,朝荆棘鸟傻笑一下,嗒嗒嗒地离开了。
他越走越远,荆棘鸟舍弃荆棘树,看到丑孩子认真地侍弄花草,他的手法说不出的漂亮。
荆棘鸟先前判定丑孩子的离去不过是欲擒故纵的伪装,现在却讪讪地开口:咳,看来你并不认识我。
丑孩子直起腰,说:怎么会?我是公主殿下的花匠,你是公主殿下的荆棘鸟。我看过你的画像千百次了。
丑孩子傻乎乎的说法使荆棘鸟愤怒。荆棘鸟不停地翻转翅膀,大喊:那么,你怎么还不动手?不是所有人都要抓捕我、谋杀我、摧毁我吗?不是所有人都有美妙的梦想,还把它建立在我的创痛上吗?不是所有人都对公主俯首称臣,把我看作是她的私产吗?
荆棘鸟后悔发泄,因为它听到自己的嗓音嘶哑了。它不希望任何力量影响到它的歌喉。
丑陋的花匠可怜起眼前的神鸟来。他安静地后退,示意自己是无害的,轻轻说:不是所有人都那样的,你只是被吓坏了。
荆棘鸟差点哭出声。它不屈不挠地说:你是这样,只是因为你不想要一件大衣。一旦有了理想,你就会与邪恶联手。
花匠摇头:我有理想,可是说不清楚。我每天播种、灌溉、等待,心里明白它是存在的。它其实是最普通的事情,没有崇高到足以成为伤害一只鸟儿的正当理由。
花匠向荆棘鸟告别,发现它呆滞地站在原地。
荆棘鸟需要思考。荆棘鸟离荆棘树远远儿的。
花匠回到宫殿,洗干净了泥污,去拜见公主。花匠回想起荆棘鸟的控诉,他明白为何所有人都对公主俯首称臣,她的容貌和象牙一样圣洁,每当花匠因丑陋而遭受冷嘲时,更加确信公主的美貌远胜于权杖。
公主赤脚在地毯上走来走去。距离她发出荆棘鸟的通缉令已经四个月了,她没有忍受煎熬的经验,早在心里为荆棘鸟宣判死刑。甚至,他们还把它弄丢了。王国没有人知道荆棘鸟的下落。
花匠默默地将花盆摆放在公主的窗台,听到公主对侍女的叱骂。侍女唯唯诺诺的样子使公主郁恨难消,她停下来若有所思,一个翻身倒在椅背上大哭,手脚规律地摆动。
花匠吃了一惊。他以为公主这样的人不会有哭泣的机会。他本可以一如既往地躬身退出,花朵已然摆放整齐,更不需要自己来衬托。可是公主的眼泪有无上的魔力,他微微探出手去,恍若梦呓地说出:我知道,荆棘鸟在哪里。
侍女和公主同时看着他,吓了一跳。
花匠说:荆棘鸟在我工作的花田,只要从城堡向南走上一会儿。荆棘树也在那里。
公主擦干眼泪,蹦跳着吻了吻花匠的脸。这并非出自轻浮,而是受制于冲动。花匠却没有如此觉悟。他一生极苦,却最爱糖与花朵。现在他被赐予了全世界最甜蜜的糖,升起一股为公主流光鲜血的冲动。直到出门,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荆棘鸟的背叛何等彻底。
公主唤来王国最勇敢的骑士,笑眯眯地告诉他:你可以用剑斩杀恶龙,不知是否甘心用弹弓打下一只鸟儿?
骑士虔诚地跪拜:您的命令,就是我的命运!
他低头亲吻公主的手背,抑制不住地颤抖。公主恶作剧地扬起手,打到了骑士的鼻子。公主说:去吧。
骑士来到花田,发现了荆棘鸟。它还没从花匠的话语中解脱,茫然地打量骑士。
骑士精神并不会对一只鸟儿生效。他毫无征兆地发起进攻。
生命突然苏醒。
荆棘鸟回归了坚硬的姿态,与骑士周旋。它发觉眼前是前所未有的敌人,他不是为了虚荣而战,是为了更加真切、更令他奋不顾身的事情,荆棘鸟不懂那是什么事情。
它退缩了。神圣的荆棘鸟狼狈逃窜,它在惧怕骑士体内的庞然大物。骑士纵马追逐了它七个日夜,不敢稍有停歇。终于骑士打败了荆棘鸟——不会被刀剑杀死的荆棘鸟,被骑士锁进了铁笼。能使一只鸟儿屈服的,唯有铁笼。
骑士走进城堡,手提天下无双的荆棘鸟。所有侍女对他芳心暗许,他一次都没有回头。骑士风度翩翩地来到公主的宅邸,上缴战利品。他听到公主欢乐的喊叫声,内心充满了幸福的笃定。公主派侍女取走鸟笼后,骑士依然躬身于门外。他以为公主会请他讲述这场战争的经过,把七个日夜的回忆翻来覆去地温习。
第二天清晨,公主打开窗户,意外地发现一位骑士站在自己的门前。她说:喂,你在这里做什么啊?
骑士说:什么都没有。
骑士离开后,公主回身逗弄荆棘鸟。自从来到城堡后荆棘鸟一直闭目养神。公主拿羽毛笔拨弄它的爪子:快,唱歌。
荆棘鸟连轻蔑都懒于表示。公主想法设法地引它开口,就问:传说世上仅有一只的荆棘鸟,你是怎么繁衍后代的呢?
荆棘鸟说:我不是凡俗的鸟儿。只要人们记得荆棘鸟的传说,我就会不断重生。
公主拍手:所以你顶着一副不怕死的样子,不过我也不舍得杀你。当公主有很多烦心事的,我要你每天都给我唱个小曲儿。
荆棘鸟叹了口气。它看出这公主不过是二流货色,她庸俗、浅薄,围绕她身边的人必须小心翼翼,把智慧当做隐秘,稍有不慎的泄露也会使她花容失色。荆棘鸟不认为公主可以分辨什么是世上最美的歌声,她不过是要占有这个名头。
公主请来王国最好的训鸟师,他们团团围住荆棘鸟,使尽浑身解数,只换来荆棘鸟的一个哈欠。
其中一位训鸟师动了心思,取来珍藏的美酒,那酒如清泉一样甘甜,如大海一样深邃,如飞瀑一样激烈,胡子最长的智者也抵挡不住它的猛攻。
荆棘鸟如临大敌。它并非担心酒后失态,唱出不成调的乐曲使自己蒙羞,而是本能地戒惧这种损伤喉咙的饮料。在训鸟师打开铁笼的小口投食的瞬间,它头破血流地冲了出去。
可是城堡密不透风,训练有素的下人绝不会因为疼痛而露出间隙。荆棘鸟在屋顶绝望地游走,最终一败涂地,重回鸟笼。
公主把冷水浇进荆棘鸟的监牢,质问:你要去哪里,你这失心疯的囚徒?
头顶的鲜血被冷水催化成仇恨,荆棘鸟凶狠地逼视公主:我要去找我的荆棘树,我要杀死自己,在没有任何耳朵的荒原高歌。我要世代铭记今天的屈辱,在你的墓碑上跳舞,从坟墓里扯出你的骨头做成火把,烧掉这座石头城。
公主气得浑身发抖,尊贵如她何尝听过如此恶毒的诅咒。她下令砍伐所有的荆棘树,让荆棘鸟求死不能。她深明凡此种种会加剧荆棘鸟的怨恨与反抗的决心,却着了魔地、肆无忌惮地试探它,鞭笞它,消耗它。在凛冬的夜晚,公主把鸟笼挂在城堡的高处,让寒风凌迟它的咽喉。
荆棘鸟!荆棘鸟!
黑暗中荆棘鸟听到呼喊,它张布满血丝的眼睛,看见昔日田野里那个丑孩子。他站在树顶仰望荆棘鸟,身姿充满痛苦。在朦胧的月光下,花匠丑陋的脸被披上面纱,在荆棘鸟混沌不清的视线里,几乎可以称得上英俊。
荆棘鸟笑着说:你来啦。
花匠痛哭流涕: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告诉了公主你在哪里。是我把你送到了她手中。
荆棘鸟忽然冷起来。它恍然自己正吹着寒风。
花匠感受到荆棘鸟的沉默,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树叶的阴影里。他不是来恳求荆棘鸟的宽恕,他知道有些事已经发生,并且永远不能改变。尽管他曾说出令荆棘鸟震撼的话语,本质上他还是个羞怯的少年。
荆棘鸟目送他远去。
荆棘鸟!荆棘鸟!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又传来声音。
荆棘鸟再看不到人了。它说:你是谁?你在哪里?
我是每一个你。
荆棘鸟四顾着说:我只有一个的,我是,我是荆棘鸟啊!
在你之前,有千万的荆棘鸟。在你之后,荆棘鸟亦无穷尽。
荆棘鸟苦笑着接受了它们的自我介绍,说:每一个我都要遭受这等苦难吗?
不,你是最惨的。
荆棘鸟尊敬它们的诚实,说:最美好的东西只能用最深痛的巨创来换取,这是你们赠予我的训示。因为这些远超你们的苦难,我会有更加动听的歌声吗?
最美好的东西只能用最深痛的巨创来换取,但更深痛的巨创未必能换取更美好的东西。它们不是贝壳与货品,并不流通。
荆棘鸟说:哈哈,我猜也是。那么荆棘鸟的训示有何意义呢?
如果你恪守它,便能安然忍耐一切。
荆棘鸟痛苦地闭上眼睛:我快挨不住了。快坠下去了。
再等等,再等等吧。你不得不接受这些,就像接受一场不期而遇的雨。它固然有不解风情的一面,但是终有尽头。你要相信,你要等。
在花匠离去的树丛里,蓦然飞出一群不知名的鸟儿。它们四散远去,在夜空下分外美丽。
荆棘鸟没有看见。荆棘鸟在等待黎明。
花匠决心拯救荆棘鸟。他挑起烛火,在城堡里潜伏。他要窃取鸟笼的钥匙,却不知向谁下手。他的地位如同他的容貌一样惹人嫌弃,在围墙里没有半个朋友。
花匠只能依赖他的笨拙。
在跟踪训鸟师第三十六天后,花匠遭受了一场毒打。训鸟师正因公主痛骂而心里委屈,鬼鬼祟祟的花匠饲料般称心如意。训鸟师扬长而去后,花匠爬起身,神色如常地回到岗位上。
公主召见了花匠。她散漫地坐在椅子上,失去了往昔的活力。公主问:你那里,还有荆棘的样本吧。
花匠点点头。保存每一品种的植物是他的本分,荆棘惨遭杀戮的今日,花匠手下的荆棘成为王国珍贵的孤本。
公主眼皮微抬:拿出来。就让那鸟死吧,好歹能唱一次。
花匠吓得不敢抬头。
公主困倦地说:卑贱的鸟儿不懂什么是体面,它不会驯良的。何况我已经累了。
花匠无法忍受公主蜜糖般的嘴唇继续投掷刀锋般的话语。他说:我无法从命。
公主惊奇地说:为什么?
花匠说:它只是一只鸟儿,除了用荆棘刺伤自己,它不会伤害任何人。我也不会伤害它。再也不会了。
公主的笑声如摇摆的花朵,她说:你这丑陋的,悲哀的下人!你的存在本身即是罪恶,像那只鸟儿一样!
花匠不再感知到痛苦。他说:我是个花匠。不管怎么说,花匠是不会用植物干坏事的。
他天生残疾的左眼忽然睁开,就像敲破暗室的墙壁,光明急促地照射进来。公主为气势所慑,收起懒散的姿态,厉声道:我不是只有你一个花匠!你不做的事,总会有人来做。那时你会受到刑罚!
左眼的光明消失了,花匠依然微微笑着:我所能做的,也只剩下[我不做]了。
公主将花匠送入监狱,使唤另一位花匠。得到公主的召见,他欢天喜地地取出了荆棘。
公主手执荆棘探望荆棘鸟。公主有点沮丧,说:你赢了。但你要死了。
荆棘鸟的羽毛快要掉光了,仅存的几根孤立无援地耷拉着,看不出荆棘鸟的悲喜。荆棘鸟想:终于结束了。终于要来了。
公主有些愧疚,是她把荆棘鸟折磨至此,但她关心的显然不是这个。她说:你还能唱出世间最美妙的歌曲吗?
荆棘鸟站起身,骄傲地说:当然。只要你答应我一些事。
公主说:如果你信守承诺的话。
荆棘鸟说:我不要在你的房间里死去,更不愿在此歌唱。仇恨会影响我的心境,如果身在室外,这种情况将会大大缓解。
公主沉吟了一会儿,她看出荆棘鸟已经失去了飞翔的能力。她只是不愿意让城堡里的所有人,厨子、骑士、马夫、侍女都听到世间最美的歌声。
这对我太不公平了。公主想。
荆棘鸟的慧眼仍在,它说:你可以制造囚禁我的鸟笼,却找不到什么来囚禁我的歌声。即使身在此处,你以为我的歌声如此软弱,以致于城堡门口的守卫都听不到吗?
公主咬牙答应。
荆棘鸟忽然想起,说:你的手下是不是有一位丑陋的花匠?
公主说:是的。我已将他关进大牢。
鸟儿阴沉着脸:请你流放他。只有他,我不愿分享歌声。但若因为这个缘故处死他,我一样感到不快。
公主激动地说:我也很讨厌他,就这么办吧!刑法也并不适用于如此卑贱之人。
她立刻执行了荆棘鸟的条例。最后一个夜晚,荆棘鸟被安置在温室里。它注视着近在眼前的荆棘,长久地失眠。
这就是我孜孜以求的事物。荆棘鸟想。它的背后隐藏着流血与刺痛,于我还添注了死亡。我是明明白白的,但我依然要这样做,依然要把棘刺扎进胸膛。我明知如此,我明知在内心深处,自己和世俗格格不入,甚至悖逆,但依然忍不住控诉世俗对我的打击,这不能不看作是一种软弱。我不该有片刻追悔。
荆棘鸟艰难地啄去身上仅存的羽毛,像是新生的雏鸟,变得丑陋而伶俐。
最后一个夜晚落幕了。
公主顺水推舟地邀请了城堡里所有人倾听荆棘鸟的绝唱。这是一场庆典,抑或是一场葬礼,公主并不定义,她只要众人铭记她的恩赐。
她派侍女将鸟笼解锁,荆棘鸟趴在侍女的手掌中降临天地。它身处城堡的高台,阔别已久的新鲜空气使它振奋,尽管只是告别了几条黑色的直线,荆棘鸟却有脱胎换骨的异样感受。
当荆棘鸟裸露于众人的视线中,城堡立刻鸦雀无声。仿佛夏日午后,除了街道上树的阴影,一切都是惨白。人们开始怀疑公主的诚意,光秃秃的鸟儿缺乏必要的说服力,与想象大相径庭。
可是荆棘鸟做出一个举动。它跨前一步,俯视了众人。即使在它的眼部周围,也没有半点遮挡。
这个有血有肉的家伙!荆棘鸟只能是它,再没有别的事实。所有人都在想:不,就凭它?——但与此同时,所有人打从心底相信:是的,就是它。
荆棘鸟没有失去神鸟的威严。它的威严从不源自羽毛。
侍女无力抵挡,唯有公主亲自执行。她拿着荆棘缓缓地接近荆棘鸟,鸟儿回头:很期待吧?世界上最美的歌声,就要开场了。
公主竟然从荆棘鸟的语气中感受到友情。她笑着说:是啊。请你,好好取悦我吧。
在最后时刻,荆棘鸟解放了自己。它露出了一只鸟儿本不该有,与神性更是悖逆的狡黠的表情。那狡黠如此生动,仿佛经过千百次的演习,每一道弧线都恰到好处地勾起公主的戒惧。她眼睁睁地看着荆棘鸟攀登上自己的肩头,夺取荆棘的长刺,像是等待宣判的罪人。
荆棘鸟在她耳边低语:那样的歌声,你们真的能够承受吗?
与荆棘鸟的对视是公主的最后记忆。因为离得太近,在荆棘鸟小小的黑色瞳孔里,公主看到了整个城堡。
荆棘鸟纵身一跃,进入了长刺,痛苦潮水般侵袭全身,唯独避开了咽喉。
它开始歌唱了。
不错,真是美妙的歌声。但称之为[最],所有人都不会点头。因为那歌声太过无穷无尽,注定不能被寻常地探索。当歌声冲撞了墙壁,人们惊奇地发现,反弹回来的歌声更胜以往。当歌声渐渐消逝,人们不由自主地追随远去,却又被新生的歌声拉拢。他们无力抗拒,也不想抗拒,像是一场无法抑制的哭泣,一种来自婴儿腹部的冲动,一段诞生于远古时代的记忆。人们的脂肪将要融化成肥皂,清洗老旧的骨骼。他们感到心脏不过是随手捏出的肉块,正在体内癫狂地滚动。
荆棘鸟飞了起来。它绝不中止歌唱,只是开始飞翔。人们生出对歌声主人高尚的忠诚,想要高举双手,高喊乌拉,却再也做不出协调的动作。他们绞扭着躯体,惨烈地哭泣,将自己的帽子踩在脚下。衣冠楚楚的绅士开始放任自己的欲望,骑士们不停地拔剑又快速地收回,体质虚弱的妇女早已一声不响地晕倒。
所有人都进入伟大的幻梦,好比被塞壬诱惑的水手。他们时而醉醺醺地拥抱,时而兴冲冲地奔跑。歌声逐渐剥离了社会赋予他们的必要的伪装。他们凭空得到泰坦的神力,却不知如何使用。终于有人领悟,用指甲撬动墙壁的砖瓦,鲜血与灰尘并列,快要溶解掉的脸依然幸福。这项浩大的工程吸引了相当数目的追随者,美轮美奂的宫殿不到片刻已然残破。
随着荆棘鸟化身普罗米修斯将火种传播,人们想到新的花样。他们似乎希望幸福可以叠加,于是互相抚摸。人们带着黏稠的目光,在歌声的起伏中唉声叹气地倒下。他们解开衣衫,可未来及掏出下体已经倾泻而出。人们在躺着裸露肉体的地面跌跌撞撞地行走,忽然指责起低矮的地面无法载着他们接近天空的神明,他们一半迷醉一半痛苦,一半愤怒一半欢愉,所有的所有都一分为二,基于此种印象他们开始撕扯自己的胸膛,仿佛要从中挖掘出更高的真理。得知没有,他们香甜地死去。
这便是荆棘鸟的复仇。
它停了下来,落在公主的面前。所有人都已死去,公主也不例外。她被飞来的碎片割伤了脸,倾城的容貌荡然无存,破碎的骨头隐约可见。当看到公主安详的神情,荆棘鸟的脸冷漠如风吹过冰冻的河面。
在一片静寂中,一片废墟里,忽然站起来某个人。
荆棘鸟惊讶地望着他。他环顾左右,分不清身处地狱还是人间。
荆棘鸟认出,他就是成功抓捕自己的骑士。
它的信仰行将幻灭,战栗着问出:为什么你没有......难道这不是世间最美妙的歌声?
骑士茫然地听完问句,发现了躺倒在地的公主。他穿越无数灰尘与黏液跪倒在公主身边,亲吻她的手背,抑制不住地颤抖。
荆棘鸟终于理解了骑士体内的庞然大物。它黯淡却又释怀地说:原来是这样。你早就听过了世间最美妙的歌声。
骑士如同受伤的雄狮。他一把抓过荆棘鸟,指着公主说:为了止住她的眼泪,我情愿流干全身的血。你却把她杀死了。
他恨不能用剑割开荆棘鸟每一个细胞。可是,荆棘鸟已经死了。曲终而命竭,它做到了。
骑士回身抚摸公主的脸,他大声地哭泣,一手执剑一手环抱公主。骑士不停地环顾四周,寻找分担悲恸的弟兄。没有,始终没有。他想背起公主离开,又生怕移动身躯会给她增添苦痛。他不停地抱起公主,然后放下,终于他把剑丢在一旁,用双臂紧紧拥抱爱人。狮子被降服了!公主在他的怀抱里渐渐丢失体温。
城堡的夜晚庄严漫长,一如往日。
在那歌声无法抵达的远处,丑孩子一跛一跛地行走。他在监狱里吃了很多苦,也不再是花匠。
他不是在追逐幸福,也不逃避幸福,他只是在前行。说不清楚的理想也好,曾经犯下的错误也罢,丑孩子将走过的路照单全收。
他把这场流放当作是自己的修行。他不过问是谁,又是出于何种目的诱导公主下此命令。播种、灌溉、等待,他熟悉这套流程。丑孩子躬耕于柔软的土地,心向坚硬的磐石。脚下是沉静开放的花朵,而头顶是金色的太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