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房的初衷,我老早就有了。
我大学毕业时23岁,在本市的一家软件企业工作。公司的主营业务是向政府部门兜售软件产品和服务。因为带有一定的垄断性质,再加上与上级主管部门有着融洽的业务关系,下辖政府部门都争相购之,政府里的叔叔阿姨们也对我们企业从业人员给予相当的尊重。公司的产品不存在滞售和跑路的问题,一直有着稳定的主营收入。工作也比较轻松,环境和待遇尚可,各种福利该有的都有,朝九晚五,就IT行业来说绝对算得上是良心企业。作为班上率先找到工作的一批人,在别人还在熬毕业论文的时候我已经拿了好几个月的工资,这让我一个对未来充满无限想象的青年生出极大的骄傲。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种骄傲是有多么的无知和幼稚,不过这都是后话。
在当时而言,我觉得这样的骄傲原本就非我莫属。高中努力了三年从西部的一个国家级贫困县农村来到了这所城市。这只是一座内陆的省会城市,与北京上海这种国际化大都市不能比,但我依然对它充满了好奇和神往。
整个大学我依然坚持以学业为主,大二就过了四六级,专业课的成绩一直名列专业前10%,奖学金拿到手软,后来又努力熬过了软件设计师考试。我就像所有农村出来的学生一样,一样的清高和无知,对未来充满了想象和热忱。
那时候我有个谈了两年的女友,她跟我同岁,我们大三在一起。在QQ和微信里暧昧了三个月后的有一天晚上,她忽然朝我感慨,今天520耶!我说,所以呢?她说,你不打算表个白什么的?我当下抱着手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开出了一朵花,镇定了几秒钟以后我赶紧回她:恭喜你啊,今天脱单。
她就这样成了我的人,我就这样从她众多的追求者中突出重围。我们在学校招摇过市,一起参加学生会活动,一起去上一学期不旷课的哲学自修课,我们谈天说地,把酒言欢。谈到尽兴出她就会问我,易,你的梦想是什么?我吃着碗里四块钱的冰粉豪情万丈地说:我要成为海贼王一样的男人。然后她哈哈大笑举起她那碗同样四块钱的凉糕跟我碰杯。
总之,那是一段中二的岁月。我吹过的许多牛逼,她都信;她发过的诸多恼骚,我都听。总之,我们的感情非但没有因为在一起消退,反而迅速升温,越发认定彼此就是要找的人,
现在,她在城北的一家国有企业当会计。我们分别租住在城市的南北两个极端,由于地铁还没通,从我住的地方到她那要转三趟公交,两个多小时。我就是在挤每一趟公交的时候萌生要买房的想法的。不过这个想法我至今都没有向她袒露过。我只是有个小小的心愿,有朝一日,我会在这个城市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它不需要大,容得下我们就好,我们生儿育女在此扎根,我们的孩子就可以拍着胸脯说,我们是这个城市的一员,土生土长的噢。
我跟她在每个周末见面。不过作为性取向正常的爷们儿,我现在在谋划着如何说服她让她跟我住一起,我们做点成年人该做的游戏。
我终于把我的小心思付诸实践,假装不经意地问她,灵灵,你搬来跟我住一起罢?那时候她正在专心准备注册会计师考试。成为一名高级注册会计师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她修长的手指忽然停在了密密麻麻的书页上,扭头看着我。
我硬着头皮果敢地迎接着她的森森目光,直到“不行”两个字从她嘴里豁然蹦出来。她看着我两眼发绿的眼睛又忽然变得温柔起来。我知道她传统而纯洁。她说,你还没见过我爸妈呢,我们之前就约好了的!对于这样的约定我更是无法反驳,收起了坏笑甩下一句话给她,这个国庆就去。
灵灵是她的小名,人如其名,聪明伶俐,长相甜美。说句俗话,我总觉得她会喜欢我一定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她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看起来像个嵌上去的一个玩偶,我经常凑近去看她一根一根粗壮的睫毛。从大三她答应跟我在一起做我女朋友开始,我就决定这辈子一定要娶她,把她养的白白胖胖,我们生儿育女儿孙满堂,然后手牵手一起死去,如果不行,那就她先去,她离不得我,这我知道。
灵灵家在一个离市区一百八十公里的县城,那里有一个全国著名的旅游景点,景点的名气俨然已经盖过了县城的名气。我跟灵灵提着大包小包搭了一个半小时的大巴车,终于在汽车发动机戛然而止的突突声中,踩在了这座山清水秀的旅游城市的土地上。
虽然我已经预设了一切可能遇到的问题,但这跟我活生生站在她家那道防盗门口是两个概念。按照事先商定,我为灵爸买了一瓶酒,又为灵妈买了一套化妆品。但我想无论做什么,我的慌乱和紧张都会在那里,窥探我嘲笑我,我的手心里沁出了细细的密密的汗。灵灵走在前面,她扬起按门铃的手忽然垂下来,转过身两只眼睛盯着我问:如何?我深呼吸一口装出男生的霸道说,敲你的门。
开门的是位中年妇女,不用多说,是灵妈。她本人比我在照片上看到的要老。再好的护肤品也掩盖不了因为年龄而导致的肤色的苍白和松弛。她一开门就对我热情满满,以一个中学教师应有的礼貌和热情,这大大消除了我的紧张情绪。
跟她家人相处的几天我从恐惧和拘束到游刃有余。每天晚上和灵爸小酌一杯,跟灵妈在牌桌上指点江山,我明显感觉到我的到来,使这个三口之家增添了无尽的乐趣。我想我确实已经赢得二老欢心。
除了一件事。
这天晚上灵妈往沙发上一坐翘起二郎腿一副班主任的姿态问我,小张,今晚就不打麻将了,明天你们就要走了,你跟阿姨说说你们未来什么打算?我瞥一眼身边的灵灵,她朝我微微点头示意。阿姨,是这样,既然您问了,我也就不瞒您说,由于我是学计算机的,在内陆城市IT行业的发展确实没有沿海发达,不管是薪资、环境和成长空间都远远不够,所以我想去深圳打拼。
去深圳确实是我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这点我和灵灵探讨过,趁年轻我们去那边发展两年,挣点钱,学点东西再回来结婚买房,安居乐业。
灵妈的身子窝在软软的沙发上,一只手不停地把茶几上的瓜子往嘴里递,一些瓜子壳杂乱地散落在垃圾桶外面。我接着对她说,灵灵也可以跟我一起去,她学的是会计,现在也在考注会,毕竟大城市就业机会多一点,我们都还年轻,应该多出去看看。
灵妈低咳了两声放下了翘起的二郎腿,她说,小张,我以过来人的眼光看哈,其实你们就在这里发展,结婚买房比较现实,你看在深圳,人生地不熟不说,房价也好几万,那哪儿是常人生活的地方。多少人到头来还是得回到家乡。
我反驳道,阿姨,其实我觉得,虽然买房很重要,我也想买房,但是人一辈子就不能只为了买房的,尤其对于年轻人来说,我去深圳也确实不一定能扎根生活,但我的一生,我在尝试,我得去看看我没看过的世界,我得去经历我没经历过的事情,我得不留遗憾,我得知道,我这辈子到底能做成什么事,失败了我就回来,我为自己买单。
灵妈脸一沉,她说,小张,有这样的想法是好的,但是也得看清现实。我就直说吧,你的这些想法都有些不切合实际,我跟灵灵爸爸也商量了,你回去跟你家人合计合计,看能不能先买个房,哪怕给个首付也好。然后再把婚订了,我跟你灵灵爸爸就放心了,你知道我们就灵灵一个女儿,她不可能走远的!
灵妈合情合理的话让我欲言又止,无法反驳。我知道一个人可以反驳掉很多道理,唯独反驳不了为你好。
买房的欲望在每个从南到北的周末日渐燃烧起来,在面见灵灵父母之后达到了顶点。从前它只在我的心里,若隐若现,似有若无,只要我不说,我避之不谈,它就可以装作不存在。但现在不行了,现在被灵妈一下抬到了桌面上,躲之不及,挥之不去。
大学毕业之后的第二年,留在本市的同学都陆陆续续地开始在看房买房了。父母出首付,自己月供,既省去挥霍的习惯,又不至于让生活太安逸而失去压力,更重要的是对婚事有了基本的物资保障,这简直就是一举多得的美差。
为了买房,我开始有意识的存钱,并主动学习理财知识。我把每天早上的一大碗牛肉面换成了一小碗素面,把中午的一盒红烧肉换成了一碗蛋炒饭,我甚至极少参加社交活动。我还想到了节流开源,做起了兼职。但无论如何,我攒钱的速度始终赶不上房价上涨的增速,我知道离30万的首付还早着,我统统都知道,但我不知道,除了可以做这些,我还可以做什么。
这个内陆二线城市的房价已经大有要向北上广深一线城市迈进的势头,增势明显,甚至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恐慌,房价就如同一只出了笼的猛兽,在草原上狂奔着嚎叫着欢呼着,对此包括本市在内的各地政府纷纷出台限购限售限贷政策,然而这些政策好似一把皮鞭子,狠狠地抽打着这只猛兽,猛兽非但没有乖乖停下脚步,反而着魔似的加速朝前窜出去。
一时间,走街串巷,朋友聚会谈得最多的话题就是房子和房价。仿佛房子一夜之间成为了全民谈论的焦点,不谈它就是落伍,就是土鳖,拥有它,就是资本,就是荣光。
我也不是没有考虑过灵妈的意见。
我三番两次地想要向父母开口,讨点首付,有多少算多少。但每次话到嘴边,又都咽下去了。我知道我家的情况,从农村出来,能供我上大学读书,已实属不易,更何况家里还有弟弟妹妹,身为长子,怎能不懂。
在灵灵努力复习一年后的注册会计师考试里,她只通过了一科,还剩下五科,这对她造成了莫大的打击。工作之后的她性情大变,经常白天忙碌,晚上看书,看得发毛了就跟我说想放弃了。她经常自言自语,即使通过了,也不见得有意义。
我呢?到底是妥协了,没有去深圳。首先妥协的是灵灵,在我们毕业之后的第二年春天,灵妈精明地为灵灵安排了相亲,据说对方是他们那的一个副县长的儿子。灵灵以不去深圳为由,换得片刻安宁。灵灵给我说这些的时候是在时隔半年后,我的脑子里忽然清晰地浮现出那个国庆去灵家的场景,其乐融融还有那个有教养的女人脸上荡漾着的善意笑容,我才发现原来其乐融融这个东西,根本就是个方法论,方法得当,对谁都可以。
我不再梦想着去深圳,我加入了一家国内知名的互联网公司,公司的总部在北京,本地设有分公司,对我来说也算得上不错的选择,相较于之前的收入翻了一番,达到了这个城市的中上游水平,只是面对高昂的房价依然只能望洋兴叹。
2015年的秋天,因为公事去深圳出差,那是我第一去深圳。坐在飞机上,仿佛是我和灵灵一起,我们拖着行李箱,箱底是所有的行李和证书,那是我所有有形的无形的资产。我们去那里,那里有海,我要成为海贼王,成不了海贼王,我也要翻一翻身,不做咸鱼。
我隔着两千公里抑制不住兴奋地在电话里跟灵灵讲,你知道深圳湾有多漂亮?你知道腾讯大楼有多霸气?你知道这里有多少世界500强和创业公司?灵灵突然挂了电话。她给我发了消息,她说,张易,我想通了,我们还是分手吧。你去深圳,我打算回老家,我留不住你,这里也留不住你。她的语气坚硬,断然不是来征得我的同意的。我还注意到她用的是“还是”和“打算”二字,说明她思谋已久,早有计划,兴许连退路都安排好了。
但我不能这样想,不能这样去揣测她,我只是忽然觉得深圳的天有点冷,我想我再也看不到她那一根根粗壮的睫毛了。
我就这样结束了和她的这场从大学跨入职场的恋情。
2016年房价上涨的速度惊人,好在一切已经尘埃落定,我已经签了购房合同,办理好了一切手续。
那年春节我只身回老家,我妈问我,灵灵呢?她问了三遍,我才不耐烦地开口说,分了。她忽然一改之前的唠叨,什么也没再问,两只手在围裙上翻来覆去地擦,她没话找话说,我去给你煮你最爱的饺子,多吃几个,她突如其来的理解和同情让我这个成年的儿子鼻子有些酸。我想说点什么,但我不知道说什么是对的。
春节假期结束的前一天晚上她跟我继父一起并排坐在那张满目疮痍的沙发上,在我的印象中,他们从来没有这样正式过,他们总是沉默地忙碌着。主话的是我妈,她把一张银行卡放到桌子上,准确地说那是一个存折,还是新的。这是三十万,我跟你继父这辈子所有的积蓄,你拿去买房。我正准备严词反驳,我想是不是我回来的情绪低落,让他们担心了。我妈伸手示意我停下,她说,早些买了,买大买小,买在哪里都由你定,钱的事情你不用管。说完,她又补充,另外,你也26岁了,赶紧找个媳妇,把婚结了,我们就放心了。
从老家回省城的那天,我包里揣着一张三十万的银行卡。我在想,这三十万真的是我妈和继父存下来的吗?那这一定是他们这辈子最大的数目了!还是他们找亲戚借了,如果是存的,那他们是怎样从牙缝里生下来的呢?如果是借的,那又要还多久呢?我思来想去没想明白,又突然察觉,我从来没向他们说过买房的事情,他们忽然拿出三十万,说明他们也早有计划,只是这计划没赶上变化罢了。想着想着,我脑子有些疼,我靠在车窗边睡着了,梦里又回到了他们送我的场景,我在座位上看着她在在寒风中摇摇欲坠的身子,那个粗布衣服的身子渐行渐远了,但我知道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子在为我筑起一个家。
城南和城北的地铁线路终于开通了,不需要转车,只要40分钟就到了。房子没有买在我曾经计划好的城北,我再没去过城北,那趟新开的地铁线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就生活在我的小圈子。
2016年全国的房价都在猛涨,不过都是在我买之后涨的,劫后余生的我有些幸灾乐祸,也有些为我的英明神武而沾沾自喜。
我在银行办理好一切贷款手续的那天,天气异常的好,泛着清风,阳光普照。我拿着一叠文件从工商银行出来,在我的记忆中日头从来没有这样好过。我哼着小调朝前走了几步,觉得手上的资料不方便,便在路边停下,把签字画押的贷款资料通通放到包里,那堆资料就在我的背上,银行的工作人员跟我说,打今儿起,再有三十年你就还清了所有债务,不过我不在乎,无论如何,我有房了,我吹着口哨背着它超前走去。
几天前我得到了一个消息:灵灵早已没有考注会了,她考了公务员,在我们分手之后那年的国庆,就跟他们那个旅游城市的副县长儿子结了婚,对方什么都有,灵妈乐坏了。听说灵灵现在已经怀孕了。
我呢?认识了新的女孩,她偶尔也会觉得生活单调,拍着我的肩膀开玩笑地问我,要不要咱来谈谈理想?我一惊,不好意思,我没有,我就是条咸鱼。她再问的话,我就说,我的梦想就是赶紧还完贷款。
半年以后我们就领证了,没办酒席,岳母说有房其他都可以将就。领证的那天也是520,她头一次像个小姑娘似的跟我撒娇问我,张易,你爱我么?我摸摸她的头发说,爱呀,现在你是我合法的妻子。
她又问,那你爱什么呢?
我看着她的双眼说,爱你长长的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