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特别喜欢喝茶,泡茶的时候杯子里一半都是茶叶,颜色很浓,我爸也不觉得苦涩。但是在他生命的末数,忍了很久那杯茶最终也没喝上…”
这是马方奇每当在别人聊起他父亲时,他经常说的一句话,说这话的时候,他眼中噙着泪,仿佛是昨天发生的事。
想想,他父亲已经去世整整三年了,患的是无法治愈的肝癌,走的时候瘦的只剩下皮包骨。
那年,马方奇记得自己刚参加工作不久。
父亲在市医院查出肝癌的那天,医生跟母亲说大抵活不过三个月,当然,这些话是医生将母亲叫出去单独说的。
宛如天压在头顶一般,母亲忍着悲痛没告诉父亲,而是在医院的楼道里偷偷给马方奇打了电话。
电话里,母亲已泣不成声。
马方奇脑袋懵了一下,他一直以为父亲鼓起来的肚子只是因为消化不良产生的胃胀,不曾想是腹水,且已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他当天买了车票,并不是去市里的,而是去省城的车票。
尽管市医生已经明确表示没有治疗的必要,他还是想带着父亲去省医院做最后一搏,哪怕只是让父亲多活上几天,多陪伴他们几天。
他让母亲直接去市里买直达省城的汽车票,他在省城车站接应他们,与死神之间的较衡,他认为这样能省下不少时间。
看到被母亲搀扶的父亲,他的心顿然像被刀划破了一般。
父亲的脸黑的如炭,也瘦的仿佛一根枯柴,整个人佝偻着背,似乎已经站不稳,不得不由母亲扶着。
省医院名气大,人也很多,肿瘤科的号已经挂完,焦急中马方奇只能先挂上一个外科医生的号。
排队用了一个多小时,他们也绞心等了一个多小时。
外科张医生看着他们从市区带过来的片子后重重叹出一口气,随之又端详了下父亲,摇了摇头。
马方奇不易积攒出的那丝微弱希望也在医生的摇头中碎成粉末。
张医生没说什么,随即掏出手机给肿瘤科打去了电话,内容是说这边有个特重病人急需处理,望帮帮忙。
妥后,张主任告诉马方奇他们直接去肿瘤科找刘主任即可。
直到现在,马方奇仍然心存感激,在他将要彻底绝望时,张医生给了他和他父亲一线希望。
要是没有张主任的及时通融,或许,父亲也就真的活不过三个月。
刘主任仔细查看着片子,神色很凝重,安排实习医生询问父亲身体上有哪些不适后,将马方奇跟母亲叫了出去。
角落里,刘主任说:“有鹅蛋大小,手术已经没必要了,要么只能化疗或者放疗,但是化疗的我估计病人会顶不住,说不准走的更快,所以只能选择放疗,放疗的副作用小很多,但不代表没有。”
随后,他跟马方奇及母亲说明了大概所需的费用,并交代这只是延长病人的生存时间,并不能治愈,要慎重考虑,以免人财两空。
母亲哭成了泪人,马方奇不得不先压着自己内心的悲痛安慰母亲。
他们许久未回,父亲或是有些担心,他从医生办公室找了过来。
看到父亲,母亲赶紧擦干眼泪,她怕父亲看出什么,对病况更加不利。
马方奇说:“爸,你这个病有点严重,但医生说问题不算太大,不过要住很长时间的院。”
不知父亲是否已经听到医生的谈话,他只是叹了一声,没说话。
马方奇觉得父亲应该是知晓了病情,只不过他们没说,他也不问而已,再说,科室那隐晦的宣传图不会骗人。
人会说谎,细节不会。
马方奇最终决定接受放疗这一方案,他努力说服嚷着要回家的父亲。
看着父亲在不做任何治疗的情况下离他们而去,他很不忍心。
钱没了可以挣,人,一旦没了就什么都没了,更何况是自己的父亲。
亲情大于一切,没有任何东西可比拟。
刘主任派了一个主治医师张医生,临时加了床位,当天安排了住院。
张医生也不敢大意,当即便让护士用了药,马方奇跟母亲紧绷的心这才松下几分。
病床上,一辈子要强的父亲留下了眼泪,他看着天花板说:“这下把你们害苦了……”
母亲哭着握住父亲的手说:“别这样说,只要一家人好好的,再苦都不是苦。”
经过医院的治疗,父亲的面色逐渐有所改观,状态也好了一些。
他从刚进医院时的沉默寡言、幽怨重重变的主动开始跟病友们交谈,交流治疗的心得。
一个多月后,张医生拿着报告单子说:“嗯,我再开些药,可以安排出院了。”
回去的时候,父亲很开心,到家推开门一刻,他说:“千好万好还是自家好。”
马方奇交代好相关事宜,返回了工作的城市。
可由于长时间的请假,公司给与他辞退处理。
工作、家庭双重压力,马方奇有些喘不过气,他一边做着兼职工作,一边又寻找有名的中医。
他希望中西医结合能使父亲的病情得到更进一步的改善,他也知道他这种做法有可能就是所谓的病急乱投医。
中药不贵,但这种治疗肿瘤的中药很贵,他不知道是真贵,还是不良医者利用他救父心切的心理故意抬高了价格。
他手上已为数不多的存款,几乎全部买了药。
然而,一旦想到父亲迟早要离开这个家的时候,他的心里仿佛被一块巨大石头堵住一般难受。
这份钱,他倒也觉得花的当然了,即使是个无底洞,看不到头。
某天,母亲在跟马方奇汇报完父亲近期的身体状况后,说:“你爸爸现在连最喜欢喝的茶也不沾了,是不是你跟你爸说啥了?”
马方奇跟母亲说,在这种情况下,除了心情要保持畅通之外,该吃吃,该喝喝,能在绝望中找到一丝快乐已非易事,所以,没必要去限制什么。
他想,父亲可能是觉得家里为他治病花了不少钱,戒茶也是为了给家里省些负担吧。
马方奇给父亲打了电话,告诉他想喝茶或者想吃啥没必要忍着,心情最重要。
可父亲却说,茶喝多了也睡不着,能戒就戒了。
父亲的茶瘾很大,马方奇能想象的到父亲下了多大的毅力。
大概生命已然来到末数,父亲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不隔多久就要去趟医院,马方奇也不停的在两个城市来回转辗。
有天,远在天津的大伯来医院看望父亲,他抓着父亲的手久久不放,宛如一位老父亲跟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说了很多话。
何曾想,一面之后,终成永别。
几天后,大伯给马方奇打来电话,跟他说如果有空就赶紧回去吧,别给自己留下遗憾。
马方奇起初不太理解大伯话中之意,可仔细想了想,他才意识到不对,连夜赶了回去。
此时的父亲已经不能起床,眼睛昏黄无力,瘦的仿佛空留了一副骨头架子,唯有全是腹水的大肚子把被子顶的凸起。
看到一脸疲惫的马方奇,父亲一脸心疼,指着旁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歇会。
马方奇放下行李,他跟父亲说有些渴了,想喝点水便快速走出屋子。
他的眼泪宛如泉水喷涌而出,父亲大期不远,他难受的要窒息。
马方奇不想让父亲看到他伤心的样子,用力擦干眼泪,冷水搓了把脸再次返回卧室。
父亲无力的抬手摸着他的脸:“坐了一夜的车辛苦了,肯定饿了吧?想吃什么让你妈做。我没事,不用担心,要照顾好自己。”
马方奇心里说不出的酸楚。
父爱永远是这般婉转不动声色的,但总能体现在一些微末的小事之上。
马方奇掖顺父亲身上的被子,没想到身体已是这般差的父亲还时刻牵挂着他,他说:“我不饿,早上吃了。”
父亲轻轻点了下头,指了指窗台上的杯子:“帮我泡杯茶吧。”
这个杯子是父亲50岁生日时马方奇送的礼物,杯盖上镶嵌了一枚贝壳,父亲很喜欢。
杯身落了一层灰,杯内已有霉味,意味着父亲确实很久没在喝茶了。
马方奇洗了很多遍,抓了一大把父亲最爱喝的茗茶装在里面。
他将泡好的茶放在床柜,刚好母亲也从地里回来,她说:“我让你爸喝,你爸死活……”
说到一半,母亲连忙改口:“你爸就是不喝。”
父亲强挤出一丝笑容:“儿子回来了,我高兴嘛,应该庆祝的。”
母亲端着茶水递到父亲手上,可父亲的手突然一抖,茶杯险些掉在地上。
猝然间,一大口淤黑的液体从父亲嘴里喷出,并带有一股浓烈的肉质腐烂气味。
马方奇吓的不知所措,楞在当场,母亲连忙抚摸着父亲的背部。
马方奇嘱咐母亲照顾好父亲后急忙跑向隔壁找到郑叔,想借用他家的面包车送父亲去镇上的医院。
郑叔是个好心人,他并不忌讳,没做任何推脱,二话不说将车开到大门口。
马方奇从床上背起父亲一步一步极为小心走向车子。
趴在背上的父亲气若游丝:“儿子,看样子,我不得行了,以后多回来看看你妈……”
“我知道,你放心吧,爸。”
马方奇忍着泪,步伐很沉重。
当晚,所有亲属全部来到医院。
经过医生的极力抢救,那仪器上的心电图最终还是呈一条直线,医生撤下所有机器,轻轻说了声: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父亲走了。
在被市区医院告知活不过三个月,却硬生生挺了八个月之久的父亲在出了一身冷汗后,最终,依依不舍离开了这个世界。
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来得及留下。
回家拿父亲衣物,马方奇看着放在床柜上的那杯茶,深刻的悲痛让他的泪水潸潸而下。
这是最后一杯茶,父亲一直想喝却没能喝上的最后一杯茶。
他想,父亲肯定留有遗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