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奶奶几个晚辈中,我是她最疼爱的孙女,因为上面几个都是哥哥,而我是老小,又是闺女。
已经记不得是几岁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有个奶奶了,但是她的样子还是定格在我最早的记忆里。一头顺滑的白发,跟她上了年纪却依然白皙光亮的面庞交相辉映。所以每次去奶奶家,我总会拿起她密而宽的木梳一遍一遍的给她梳头发。她总会叫着我的小名说只有我一个人不嫌她脏。我就笑着说:我就喜欢你的脏头发。
爸爸是上门,妈妈的妈妈在她只有几岁的时候就离开了她们,所以我一直以为我和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没有外婆,也没有奶奶。所以在我小的时候,我最羡慕隔壁的小丫头,每天都会说她的奶奶会很早就起床给她做鸡蛋炒饭。我就会抢着说我的太奶奶做得更好吃。直到后来的后来,我去了奶奶家。那个一屋子除了她一个女人,其余都是伯伯哥哥的家。
那时候还是土房,那时候萤火虫会在夏日的夜晚在屋前屋后飞,而跟在后面的就是施虐的各种蚊虫。奶奶总是在我睡觉前将屋前屋后烧上艾草,然后拿起她的大蒲扇,跟我扇到天亮。这个时候,我就会忘记隔壁的小丫头欺负我的样子,甜甜的进入梦乡。从那之后的每年暑假我都会在奶奶家住很久很久。她会把最嫩的老玉米留给我,把最甜的西瓜分给我,最贵的冰棍让我先
吃,而后才是伯伯家的大哥二哥,还有我的哥哥。
后来的后来,我上了六年级,住校的学校离奶奶家近了,每个星期三的中午我都要去奶奶家,她会把我最喜欢吃的扁豆炒好放在铁饭盒,然后再从她的手帕里拿出大大小小的纸币,有时候加起来是五块,有时候是三块五。然后叫着我的小名说:买最想买的东西!也许我现在大手大脚的毛病在那时候就埋下了种子。而那时候的中午,我已经没有太多时间跟她梳头发了。后来的后来再后来,我去了初中,去了高中,去了大学,真的只有寒暑假才会有时间去奶奶家了。那时候的她已是古稀之年。家里的大事小情也交给了哥哥们娶回来的嫂子。给我的零花钱已经变成了五十和一百。她的木梳还是那把,中间却缺了几根齿。每次梳起她的头发,觉得时光太快,仿佛是这把断了齿的木梳带走了她的年华和我的美好童年。
大二那年暑假,姑姑的意外离去带给了我们全家最大的悲疼。对一个孤独的老人,最疼心的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们没有瞒她,对于一个大半辈子孑然一身而又坚强乐观的奶奶,她还是走过来了。那个夏天,她让我亲手给她剪了满头银发,只留下了一个小鬏。用她的话说是年纪大了,火气会大,还不如把头发剪短了头上不长火疥子。而我从大学后面的小化妆品店给她买的梳头油她一直放在床头。我跟她打来两盆温水,洗了好几遍剪短的头发,然后慢慢梳理整齐。她又容光焕发。
大学毕业后我来北京,她的腿就彻底走不了,只能躺在床上。洗头的任务就交给了我不到十岁的小侄女。我买的头油也不再抹在她白皑皑的头上。那个时候,她总是念叨家里所有在外的人,尤其是我和我的哥哥。我还是骑着爸爸那辆高架自行车,在回家的第二天去看她,泥泞的马路已变成坚硬的水泥路面,可以骑得更快。而当我推开她小屋的门,她已听不太清楚我的声音,总是要问好几遍是我还是我哥哥。我总会凑到她耳边说是我。而兜里揣着的想给她的钱却已没有当年她给我时的干脆利落。我知道:她已经再也没有能力去花这些钱。
我的女儿出生,我给她看了照片,她说跟我一样漂亮,其实她的眼睛已经看不清。后来我带了女儿去看她,她一时说是我,一时又说是我的小侄女。大伯和二伯都说她已糊涂。可是只有我知道,她是想起我最小的时候。
奶奶的离开是在除夕,举国同庆的日子。大人们都说这天不能哭,所以我没有哭,最后一次替她梳了凌乱的头发。剪了95根黑线,放在她头发边。大伯说剪95根是她走的时候是95岁。我才知道了其中的意义。全家人在五天后发丧鸣炮,告诉村子里的人奶奶走了。而我却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进奶奶家的那个土房子,看到她的满头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