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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夹着黑色的公文包,鞋跟敲碎了马路上平静的积水,夹杂着泥土的水花飞溅,描摹着被蹂躏的历史。
右手叩响那一扇黑色的大门,在潮湿空气的酝酿下,木质大门上长出来一坨坨棕黑色的木耳,仿佛是在恐惧着这个世界的欺压,木耳们挤在一起,试图抱团取暖。
“咯吱”门被轻轻地打开,一个穿着白色隔离服的男人仔细地看了我一眼,或许只是一瞬间的眼神,却让我瑟瑟发抖,仿佛整个灵魂被看得透彻。
他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夹鼻眼镜,左上方的口袋里放置了一个听诊器以及一支按动笔。
根据他这一身着装,应该就是今天要拜访的这位病人的主治医师了。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对那些精神病患者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并执着地去拜访各种奇特的病人。
今天要拜访的这位人格分裂症患者分裂出五种人格,具体的对各种人格的分析并没有公开,这使我迫不及待地来到这位人格分裂症患者的私人治疗住宅,想要扒开这一层谜底。
我赶忙上前和他握手:“您好,您就是慕容医生吧?”
他微微颔首,脸上的微笑无法掩盖他灵魂散发的严肃气息:“您就是前几日写信说要莅临寒舍的苏念规医生吧?”
我忙笑着摆手:“称不上医生,不过是心理学爱好者罢了。”
“嗯?未经过正统训练的心理医生最好不要乱接触精神病人。”他突然严肃地警告我,“现在你来选择安全的回去,还是冒险留在这里。”
我明显的愣了一下,眼前的他却突然收敛了一脸的严肃,捧腹大笑起来,前仰后合。
直到他上衣兜里的笔被他剧烈的动作抖动而出,落在水泥板上发出“啪嗒”的清脆声音,他才恍惚间止住了那近乎离谱的大笑。
“请进。”他淡然的开口,做出来邀请的姿势,仿佛刚才那个近乎癫狂的人并非是他。
我微微颔首,跟在他后边走进了这偌大的宅院,心里却想到了另一件事。
那是一个新闻。精神病院里有着精神病人,有了病人就会有精神病医生,并不是每个医生都谨记“医者仁心”的箴言,他们会在忍无可忍的时候去殴打精神病人,惨无人道的虐待,让本就精神力脆弱的病人雪上加霜。
而我面前带路的这位精神病医生,浑身透着古怪的气息。
——
不多时,他将我带到茶室,恭恭敬敬请我坐下,又有条不紊的将茶具一一摆好,从茶罐里取出来一些色泽可人的普洱来。
我注意到,这茶室门偏小些,和中国传统的茶室之门有略微的出入,茶室窗户上繁复的花纹也看起来陌生的很。
他看我盯着茶室的门盯了许久,缓缓出声道:“家慈是位日本人,平日里家慈有喝茶的喜好。”
家慈,是以前对自己母亲的称呼,现代人已经很少用这个称呼了。日本人为表尊敬,茶室的门总是做的偏小些,让人在进门时就存有一颗敬畏谦逊之心。
我不禁疑惑,他是这里的医生,为何要和我说主人家的门和他母亲的关系?
还未等我想清楚这弯弯绕绕,他已煮好了一壶热茶,恭恭敬敬的给我递过来一杯棕褐色的茶水,带着干涩的雅香。
普洱茶是要赶紧喝的,不然放的时间久了,颜色会越来越深,直至成为浓郁的黑色,那样的茶,就不能再喝了。
“慕容医生,请问这房子的主人身在何处呢?”茶水已经饮了三杯了,隐隐有了丝丝尿意,可是今天要观察的主角还没现身。
身穿白大褂的慕容医生微微低下头,锐利的目光直逼我的灵魂,那嘴角扭曲成一个恐怖的角度:“他爱玩捉迷藏,总会在想出来的时候出来的。”
那黑如墨色的眸子仿佛吞噬了一切光华,令人不寒而栗。
我勉强的笑了笑,费力的吞咽下口中那未来得及咽下的茶水。
——
尿意一层层地叠加,最终达到了一个让我难以忍受的临界值,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不那么焦灼:“请问这里的厕所在什么位置?”
“出正门右拐就是了。”他善意的笑了笑,抿了口茶水,“等下您回来我们聊一些有趣的故事。”
大宅院的厕所里没有现代化的马桶,只有用青石砖铺的一个整整齐齐的茅坑,厕所里没有令人厌恶的排泄物的味道,有的只是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
不知从何处传来,也不知飘向何处。
如同握不住的一把流沙。
——
待我兜兜转转回到那一间茶室,桌上竟摆着一盘桂花糕,在他的右手边有一沓发黄的纸张,纸的边角依旧规整没有一丝破损,应是被仔细珍藏着的。
时光打磨着陈旧的记忆,如同尖锐的铆钉,深深地刺入脑海深处,想要忘记,却依旧无可奈何。
在黑色的夜里,有多少人因无法忘记过去的回忆,饱受折磨?
悔恨,愤慨,留恋,厌恶……
这是我从他的脸上看到的,那难以言说的表情里传达了太多太多的感情,我不禁好奇这样一位医生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露出来这样的表情。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好看的梅花小楷绽放在一张张发黄的纸张上,没有轻浮的龙飞凤舞,只有一字一句的精雕细琢。
这是一个女子写的情书,十六岁的她爱上了一个三十二岁的男人,男人也深爱着这个女子。情诗里字字句句都是缠绵,我大略的看着,下意识的“啧”了一声。
不得不说,这样的句子虚有其表。
剥开华丽的外衣,只剩腐朽的枯骨。
十六岁的花季少女,真的知道什么叫做爱吗?只知琴棋书画诗酒花那只能算是浪漫,又知柴米油盐酱醋茶才是真情。
我兴致缺缺放下那一沓信纸,不得不说,能让花季少女恋上三十二岁的大叔,那个男人也是好手段。如果不出所料,这个故事的男主角就是眼前这位阴晴不定的慕容医生。
他安静地看着我,等着我发表对待这一些信件的见解。我不置一词,缓慢且安静地品了口温热的茶。
茶,是好茶。
若说情书,在那懵懂无知的高中时代,我也是收过几封的,可那些给我写情书的女孩子呢?过不了一段时间,就会芳心另许他人。
我对你的爱就像时间。
而时间是最让人猝不及防的东西。
情书里说时间代表永恒,而现实中永恒不过是一刻。
“吃点桂花糕吧,我亲手做的。”他突然露出来和善的笑容,把那盘糕点往我这边推了推。
我捻起一块放入口中,美妙的口感刺激着我的味蕾,不得不惊叹他的手艺之精妙。
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桂花糕。
看到我满意的表情,他笑了笑:“好吃吧,她当初就很爱吃桂花糕,为了她我才学会了制作这东西。可惜诶,我做出来了最好吃的桂花糕,她却离我而去。”
我一时口快说了句“节哀顺变”,他锐利的目光突然向我刺来,渐渐变得柔和,就像一个充满气的气球在寒冷的空气里慢慢的瘪了下来。
“她没有离开人世,只是离开了我的怀抱。又或者,她从未被我拥入怀中。”
我识趣的没有过多询问,那些带着遗憾的感情像一把刀子,埋没在岁月的朽木里,稍微一碰,就是伤筋动骨。
——
我本是想见见这个房子的主人,可这个神秘的医生,引起了我的兴趣。
——
喝够了茶,他引我来到了书房。这是一间有着极高房顶的巨大藏书阁,琳琅满目的藏书被整齐的摆放在高高的书架上,浓浓的书卷气熏染每一寸空间。在最里边,有一个檀香木的长桌,桌上摆放了一顶泛着金光的王冠,中央那颗硕大的红宝石象征了无边的权利。
他缓缓走过去,戴上那顶王冠,眼神开始变得凌厉。他坐在那把镶嵌了绿宝石的石椅上,像一头蛰伏的雄狮。
“见过我的厨艺和我的私人医生了?”他的眼珠上翻,低头看着我,“那该死的厨艺玷污了我女儿纯洁的感情,其罪当诛!可是他们害怕我,害怕到总是藏起来躲着我!”
一瞬间,曾经那些电光火石的念头拼凑在一起,我不禁上扬起嘴角:“你好啊,国王。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他凌厉的眼神扫了我一眼,不耐烦的说道:“谁?”
“我想问,这栋别墅的主人,在哪里?”被刻意压低的声线带着不怀好意的意味,我双眼凝视着他,企图在他脸上看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慌乱。
“啊,他啊,不过是一个懦弱的虫子罢了,就像下水道的老鼠,在恶臭的黑暗里苟且偷生,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他用不在乎的语气描摹着另一个自己,就仿佛这个和他共用一个身体的灵魂和他没有一丝关系。
我想,他之所以衍生出这样一个国王的人格,不仅仅是对权利的渴望,也是对公正的追求,对过去犯下的过错的忏悔,以及,对自己失败人生的厌恶。
每一个人格的存在都是短暂的,却依旧全面的展现了他内心的原始欲望,这样的他在外人面前是个阴晴不定的疯子,可这才是真正的他。就像一个棱镜折射每一个方向的光束,造就绚烂的彩色光影。
我走出了那间屋子,想到了最初他穿的那件白色隔离衣,一个电光火石的念头划过我的脑海!
这个别墅里有真实存在的两个人,一个他,一个真正的医生,那么直到现在,我都只看到了三个不同人格的他,那么医生去哪里了?
不知不觉,双脚走到了后院的一个马圈前,那里有一堆干柴,下边仿佛掩藏了什么,露出来一个黑色的角。
晚霞晕染了半边天空,偌大的院子里空无一人,安静地可以听到一两声乌鸦的啼鸣,隐隐约约,我听到了人的呼喊声,仿佛来自地底,带着无尽的痛苦。
我快步走到那堆柴火前,推开柴火,露出来一个地窖的门,呼喊声越来越清晰,顺着梯子下去,浓郁的霉味塞满了我的鼻腔,过了一会儿,才适应这里黑暗的环境。
地窖里有一些酒桶,不知里边装了什么东西,在深深的里边,呼喊声再次响起,透着竭斯底里的意味:“Lunatic!”(英文:疯子)
“Doctor?”(英文:医生)我试探的问了一句,慢慢挪到前面,看到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由于这里太过黑暗,只有地窖开口透过一丝光亮,完全分辨不出来他的面容。
“Yes!Help me! Untie this damned rope.”
(英文:是的!救救我,解开这烦人的绳子!)
费了好半天劲,我才把他身上的绳子解开,并且帮助他离开地窖。刚一上来,他就狂奔到马圈,喝起了给马准备的水,狂饮许久,他才满意得停下,大喘着粗气:
“Who are you? How dare you come to a place like this?”
(英文:你是什么人?你怎么会敢来这种地方?)
“我来了解一下这位病人的情况。你可以听懂中文吗?”我试探的问了一句,实在是没有在自己国家说其他国语言的习惯,中文,本就是最瑰丽最博大精深最值得学习的语言。
还记得上学时一个日语社的女孩子跑到我们班大讲日语,想吸纳新人加入社团,可惜她的日语让人觉得异常难听,就像一只准备下蛋的母鸭嘎嘎叫。她见没有人回应,又开始大秀日文。
结果,一个平时看起来很温柔的女生猛地站起来,声色凌厉:“不要在华夏大地上放你马的洋屁,你自己的爱好自己收着,逮哪个外国人来了也得入乡随俗,而不是嘎嘎的放着洋屁引以为傲!”
我虽没有那么偏激,但是来中国说中文,本就是对这片华夏大地的尊重!
“我~会~一~点~点~”他跌坐在马圈旁边,用那不着调的中文努力和我交谈。
——
我简要说明了我来这里的原因,马圈旁边那位真正的慕容医生一直冲我摆手:“离~开~这~里!他就是个哈...扶...扶...lunatic!”(英文:疯子)
看来是想说疯子这个词却还是挤不出来。
我默不作声地笑笑:“等下天黑了我就离开,因为我只见到了三个他,医生,厨师和国王。”
医生瞪大了双眼:“万幸万幸,你没有遇到最危险的他,就是他把我绑在地窖里的,其他四个人根本不知道我在哪里,其实有一位姑娘的,她总会好心的偷偷给我好吃的。”
“姑娘?别墅里有第三个人?”我张大了双眸。
“不是不是,是他的第四重人格,一个温柔的姑娘,你绝对想象不到一个壮汉嘤嘤的喊你哥哥的样子。开始的时候倒胃口是真的,后来真觉得那是最好的一个他了。”
我想到了那个给厨师写情书的十六岁少女,她是厨师的情人,也是国王的女儿,更是他自己!
他渴望爱情,在世俗中寻找不到爱情,就幻想了一个稚嫩美好的她,温柔,娇俏,可爱。可最令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她”活了,拥有了独立的人格。
——
“你在这儿啊!”一个粗犷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刚想转头,一把锋利的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是你把我藏在酒窖里的小猫咪放出来的?”
他血腥的气息在我耳边萦绕,我紧闭双眼,右手偷偷伸入挎包,想要抽取一只镇定剂,可惜,被他发现了我的行为。
那粗大的手一把捏断了我的药剂针,掏出来随身携带的绳子,绑住我的双手,又随意地把我扔在一边,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不值得留意的喽啰。
他踏步走到慕容医生面前,瘦小的慕容医生哪里是他这个大块头的对手,天色渐渐的黑了下来,慕容医生又被绑住扔到了我当初救他的地方。
而我,则被无情的扔出大门外。
他的领域,不容任何闲杂人等的涉足!
——
夜晚,黑得仿佛要滴出墨来,我踉踉跄跄地沿着原路返回,脖颈的刺痛让我停下了赶路的步伐,鲜血,成为黑夜中唯一一抹不同的亮色。
他的刀划破了我的脖子。
警局就在离我两百米处,可是我再也坚持不住,倒了下去。
——
再次醒来
医院的白色让人感到心安,摸着舒服柔软的病床,我想到了那个被关在地窖里的医生。
我擦掉输液管,不顾护士的阻挠,踉踉跄跄赶到警局,和一众警察又回到了那个神秘的别墅。
警察破门而入,一路直达地窖,那里,那个男人在给慕容医生一勺一勺得喂下温热的米粥。
“不许动!举起手来!”
那个男人眼神慌张,像小鹿一样躲在了慕容医生的身后。
他,准确来说是“她”,用粗犷的声音尖叫:“啊——警察叔叔,我只是给大哥哥喂饭,他饿了很久啦。”
“别伤害她,这不是他!”我生怕警察开枪,对于这个女孩,我内心中存在一丝偏心。无论一个人拥有怎样的肉体,依旧挡不住灵魂的美好。
一众警察呆在原地,迅速把两个人带离了别墅。
——
后来,我再也没有胡乱去拜访过精神病人,找了一份体面的工作,过上了平淡如水的生活。
如果不是脖颈上的那道疤痕,我都以为,这是个梦。
当初,我推开了他的那扇门,闯进了他的梦,在那个梦里,我遇到了冷漠的医生,做得一手好桂花糕的厨师,和厨师相恋的女孩,威严的国王,以及一个暴力的恶魔。
无论他拥有多少人格,每一种人格都值得我们去敬畏,去尊重。因为他们也是人类,不过是没有肉体罢了。
——
不歧视病人
尊重每一个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