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后燥热难耐，连空气中都涌动着一股股热烘烘的气流。这时，屋外少有人声，连树上的知了也困倦不堪，不再争相比赛似的一阵阵叫嚣。

平时，王振国在这时候早打起了瞌睡。今天，他却兴奋得睡不着。人逢喜事精神爽，还有什么比儿子考上了大学更叫他高兴呢？儿子果然不负众望，特别是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超出一本分数线40分，考出了位列全市第二的好成绩。

上门报喜的学校老师们走后，王振国还沉浸在这种喜悦中无法自拔。他感叹自己这几个月以来，每天辛苦熬汤，这下终于熬出了头。他高兴得满屋子转，一会儿笑，一会儿哼小调。

“王振国，你别转了行不，把地扫干净了由你转。”

王振国从客厅的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手里拿着扫把却只是做样子，扫了十几分钟了，地上还是四处散落的瓜果皮。张梅看着他这样又好笑又好气。

“张梅，这回你得感谢我。我说了吧，喝鱼汤补脑的，不枉我辛苦这几个月，你看咱浩儿一考还考上了这么多的好学校。”

王振国说得把头高高扬起，那瘦长的脖子也扯得长长的，一派得意洋洋的样子。一想到自己这几个月的辛劳，他把自己当成了儿子这次高中的大功臣。

“哈佛，我儿子竟然还考上了哈佛。呵呵，不枉我费心研究了那几个食谱。”

王振国一面说，一面拿右手往脑门上摸，他憨憨地笑，儿子考上哈佛，他感觉像在做梦一样。

张梅看他一副云里雾里的样子，往他的后脑勺敲了一下，又用时常挖苦他的语气逆他。

“也不害臊，浩儿不喝你的鱼汤就考不上吗？倒是你，跟着浩儿明正言顺的闲了几个月。”

王振国感觉被张梅掐住了咽喉，一时说不出话。张梅朝着他翻了个白眼，作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又拿出她那一派当家人的作风。

“王振国，从明天起，你要正儿八经的跑车了，晚上也要去跑。浩儿已经考上了大学，你就不用费神弄那补汤了。”

张梅说着背过身去，却把笑脸给了儿子。

“浩儿，你等着，妈去给你拿个东西。”

王振国瞅着张梅走进了他们俩睡觉的房间，他便朝着儿子挤了挤眼睛，打趣道，“浩儿，你说老爸的补脑汤管用不？老爸还加了很多中药材进去的，不然你能发挥得这么超常？”

“儿子，你还想不想喝补汤？老爸还给你熬。”

王振国乐癫癫的又说，这几个月他可过得舒心啊！没有张梅的念叨，这日子清净得不得了。

浩浩忙把王振国手中的扫把拿到自己的手上，他低下头认真扫地，一面扫，一面说，“爸，不喝了，再也不喝了。”

浩浩扫了几下后，又停了下来，他望着王振国，顿了顿，他的脸色和眼神都十分平静。

“爸……您不用操心我的。您没事就多帮妈顾一下摊子，她身体不好。”

浩浩低头继续扫地，王振国看着儿子发了一会儿愣，儿子的神情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又严肃过。

张梅从里屋出来时，神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愉悦，她的左手里捏着一张绿色的银行卡。

浩浩已经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桌子上还摆着五六个玻璃茶杯，有的杯子里空了，只有厚厚的一层茶叶堆在杯底，有的杯子里的茶水才添得满满的，几片绿绿的茶叶还浮在茶水中。老师们走后，杯里的茶也早凉了。

桌面上也堆满了瓜果皮，浩浩一手拿着垃圾桶，一手拿着抹布，动作麻利将桌面上的垃圾一股脑的沿着桌边扫进垃圾桶里。

“浩儿，快瞧你妈，瞧她那脸笑的。”

王振国朝着儿子笑，一面说话，一面挤眼色。他随手拿起桌面上的一个玻璃杯喝茶，一个杯子的茶水显然没有让他止渴，他接着又拿起了另外一个还蓄着满满茶水的杯子喝，喝得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爸，你自己的杯子在茶几上，干嘛要喝别人的。”

浩浩放下垃圾桶，把爸爸手中的杯子抢过来放在桌子上，快步走到茶几上，拿来了王振国自己的杯子。

“爸，你不能乱喝别人的茶，这样很不干净。”

王振国却把儿子的话当做玩笑话，他不当一回事的戏说，“儿子，没事，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你爸没有干净过，不也没病过。”

“浩儿，你别理他，他就是懒，走几步路都嫌费事。”

张梅直勾勾的瞪着王振国，为他这个改不掉的坏毛病感到忧心，她顿了顿，没好气的又说，“你呀！哪天染了死病，看谁给你治去？”

“张梅，你这说的是啥话，大白天的咒我呢？”

王振国一听张梅这话，脸刷地阴沉着，还真像一个患了死病的人。他怕生病，也怕死，他可觉得人世间的日子好过着呢！

张梅也自觉自己把话说过了，倒不和王振国较真了。他的脾气一上来，只要不和他对着杠就没事。全当他放了一个屁，一会儿就散了。

“儿子，来，休息会儿，待会儿再弄。”

张梅的眉头舒展开，将话锋直接就转到浩浩身上。她缓缓地走到儿子身旁，把银行卡往他的手里塞。

浩浩还没有明白什么事时，王振国一把将卡夺了过去，喜滋滋的拿着卡看，看了正面看反面。果然如张梅所料，他全没有把她的话当一回事了。

“张梅，你偷着攒私房钱呢？”

王振国故意将头昂起来，半眯着眼睛，作出一副质问犯罪人的样子。连浩浩在一旁看着，也被他这副神情逗得偷着笑。

“死不要脸呢！我攒什么私房钱，这钱是你攒的？”

张梅也摆着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质问王振国，她的底气明显比她的男人足。

“老实说吧！这卡里存了多少？怪不得我找你要钱买包烟，买瓶酒，你都唠叨，原来都整这里面来了。”

王振国说话时，把瘦长的腰杆子折低了些，笑吟吟的望着张梅，并不为自己这些年所受的责备感到委屈。

张梅不由分说一把将卡拿过来，瞪着王振国，又逆他，“你不顾家就算了，我还管你吃烟喝酒？都给你吃了，喝了，咱家还有钱落下了？”

“浩儿，来，你拿着这卡，这是妈给你攒着的。”

张梅朝着王振国翻了一个白眼后，转过身来，对着浩浩又是那一张温柔可亲的笑脸。

“浩儿，妈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妈高兴啊！我和你爸穷苦了一辈子，能供出你来，我们倒也知足了。这卡里有二十万块钱，现在你长大了，又这么独立，懂事，是时候交给你了。”

这张卡像一块烙铁紧贴在浩浩的手心里，让他的心头也感到一阵灼热。能攒着这些钱，妈妈得赶过多少黎明，黑夜，多少风霜雨雪？他的眼眶里也热，那是如泉涌的热泪一股股的淌了出来。

“什么？二十万，梅子，你到哪里弄这么多钱？”

王振国大着嗓门叫嚷起来，这二十万着实把他惊了一下，他原本想着这卡里也就几万块。

“那你说我到哪里弄的，偷的，抢的，或者卖身来的？”

王振国顿时哑口无言，他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这个满脸沧桑的女人，虽然她的嘴皮子威风一点没减，可精神头确是一年不如一年。瞧她那头顶一茬茬往外冒出的白头发，还有那张比他看上去老了好几岁的脸，他也就明白了这些钱是她把自己当猪油渣子炸干了来的。

“唉！还是这个女人狠啊！”

王振国不由得在内心里深深的叹息，他真是服了这个女人，对他狠是一回事，对她自己更狠，却又是另一回事了。虽然听了她这些年的唠叨，可他又有什么理由不服她呢？

“妈，这些钱我不能要，家里也要用钱呢！您放心，我会努力去拿奖学金的。”

儿子说了一番话，王振国偷着把几滴刚流到眼睑处的眼泪擦了干净。

张梅不经意瞧见了王振国低头擦眼泪的样子，她定定的望着，眼眶也一阵热。王振国抬起头来时，她却迅速的把头转过去，装作没看见的样子。

“浩儿，你拿着，爸妈不还年轻吗？还能赚点儿。”

张梅低头说着话，说完抬起头来时，又是笑眼相迎。

“上什么大学你自己决定，妈一直给你攒着的这些钱。我就怕哪一天，我的浩儿想上好的大学，咱家却拿不出钱。”

张梅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她感觉完成了一件久久搁在心里的大事，顿时身心都感到轻松，愉悦。

浩浩的手僵立在空中，这张崭新而油亮的银行卡存的不是那一串没有重量的数字，而是妈妈所趟过的一个个风雨兼程的日子，这张卡捏在手里都显得无比的沉重。

“妈，你放心，我一定会拿奖学金的。”

浩浩暗暗在心里鼓劲，他只能用足够优秀的自己去回报爸妈的苦心栽培。

张梅带着赞许的目光连连点头，眼泪在她用力点头时也跟着不自觉地溢了出来。对于这个孩子，她的心里顿时百感交集。记忆中的16路车站却在这时候晃荡在她的脑海里，那些模糊的轮廓，像被一只铅笔一笔一划的勾勒出来。

王振国走到张梅身边，一只手轻轻的搭在张梅的肩膀上，那双细长的眼睛眨了眨，用略显沉重的语气说话。

“儿子，爸妈这一路奔得高兴，我们这辈子还总算有点值得骄傲的事了。”他说完这句话顿了顿，把脸对着张梅，神情难得那么认真，好像要把一件叫他很难为情的事说出来。

“梅子，这些年，多亏了你，辛苦了。”

这话说得他自己红了脸，尽管他常常拿他的女人打趣，这些漂亮话也常说。可在这时候说，他还真是难得说出口。

王振国想着他的女人为了给浩儿多攒些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连病都舍不得看。如今这日子终于熬出了头，内心里为她感到无比的欣慰。他不由得心头比眼眶还热，伸出手臂紧紧的环住了张梅的腰身。

“儿子，这个家还真是多亏了你妈，指望我啊！可能你考得上大学也上不起大学。可不是嘛，家里有个能干的老婆和这么优秀的儿子，不是我王振国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王振国又像往常一样的油腻起来，忘情地开怀大笑，竟在她女人的脸上重重的亲了一口。张梅又急有羞，脸涨红了一大片，她忙一脚踢开她的男人，随手抓起一块抹布，在那干净的桌面上胡乱的擦。

浩浩望着爸妈的样子，忙起身走进了里屋。

王娟妹坐在画布前，仿佛外面的世界与她无关，她全神贯注的盯着画布作画。她在临摹著名画家米勒的播种者，这幅画是享誉世界的名画。为了提升自己的绘画水平，她开始搜索世界上的各个名画，然后日复一日的进行临摹。常常是连续两三个月，才能作出一副让自己感到满意的画。

“浩浩，人都走了？”

当弟弟悄悄的走到她的背后，将手掌轻轻的搭在她的肩膀上时，她才收住手中的画笔，将脸面向浩浩。

浩浩点了点头，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画布，眼神比他自己收到名校的邀请函时还要显得明亮。

“浩浩，你看，这幅画的色彩处理，总叫我感觉到哪里不对。”

浩浩熟练地揉了揉姐姐僵硬的肩膀，却发现肩胛处的肉都陷进了骨头里似的。

“姐，我看着跟原画没什么大区别，这副画，你都画了三个月了，真的，已经很好了。”

浩浩拿走姐姐手中的画笔，推着轮椅来到窗边，又说，“姐，就算你觉得不行，也不能画起来就没完没了。你得画一会儿，歇一会儿。有时候灵感一来，你就找到感觉了。”

王娟妹觉得弟弟说的这番话也有道理，于是她不再苦苦的思索那个线条和色彩的问题。她的眉头像她的心思一样，渐渐的舒展开。

“浩浩，你看，那是什么花，这么热的天也开得这么繁茂。”

王娟妹举起酸软的手，揉了揉眼睛，每回作画太久，她的眼睛常常会感到雾蒙蒙一片。她用力的眨了几下，才看清了那一树粉红色的花。

“那是蔷薇花，夏天才开的，那树还会越长越大，枝干能长到手臂这么粗壮。”

王娟妹定定的盯着那树粉色的蔷薇花树看，热辣辣的太阳还照在窗外万紫千红的花草树木上，夏天，总是给人一种繁盛的感觉，像一副着色强烈的油画。

“浩浩，昨天我看了你在网上更新的作品，得到了很多网友的评论，故事情节确实很精彩。”

浩浩那双浓眉大眼里霎时绽放出灼灼的光芒，他的梦想就像那一树盛开的紫薇花。

“姐，我目前在两个签约平台上创作，上大学的钱，我可以自己去挣了。”

浩浩的眼里有一丝得意的神情，他说着将那张油亮的绿色银行卡，摊在姐姐的眼前。

“姐，这是妈给我攒着的学费，我把她交给你。这钱你拿着，我上大学的钱自己去挣。”

浩浩眼看姐姐要拒绝他时，又急着说，“姐，这些年妈太累了，她的身体也不太好。她身体不舒服时，你一定得叫爸带她上医院。我上大学了，不能时常在你们的身边，你拿着这些钱，家里有事也不慌。”

王娟妹执意不肯收下，急得连连推脱。

“浩浩，不行，你得拿着，这是妈苦心为你攒的，你拿着好好的读完大学。写作也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你不能再让自己有太大的经济压力。”

浩浩不容分说地将卡硬塞到姐姐的手里，像一个即将出远门的人，郑重其事的对着姐姐叮嘱一番。

“姐，你就听我的，不然我没法安心去上学。明天，我就去给你备足作画用具。以后，爸妈就托你多费心了。”

王娟妹听到浩浩这句话，苦笑着自嘲，“我能费什么心？我不叫他们费心就不错了。”

“浩浩，你想好了去哪所大学吗？”

“早想好了，我要去哈佛大学深造。” 浩浩说话时，坚定的语气和他眼里的坚定神情一样。

王娟妹迎着浩浩那双热切的眼睛，便不再推脱，笑了笑，对弟弟的决定表示十分的支持。

“好吧！这卡就当我给你保存着。你那么优秀，该去到更好的地方发展。不过，你要是在外面遇到什么困难，千万不要为难自己，一定要和我说，这是我们的约定。”

“好，一言为定。”

浩浩如释重负地看着姐姐把卡放进了衣兜，没想，姐姐刚放进去，又拿了出来，她皱着眉头说，“弟弟，要是有什么事，我拿着卡也没用，我什么都做不了。要不，你给爸拿着？”

“这怎么行，爸拿着没准赌没了，妈不气死？”

浩浩想也不想的打断了姐姐的话，这些年，他比姐姐还要了解他爸。

“也是，也是。还是我帮你拿着。”

王娟妹觉得自己出了一个很没有大脑的主意，她怎么会这么想呢，她爸还不如她靠谱呢！

她闷神想了会儿，这张卡也是不能让爸妈知道她拿着的，反正，她只需要给弟弟好好的放着就行。

王娟妹独自思索了一阵，便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便宽慰浩浩一番。

“浩浩，你安心的学习，放心吧！我会依着你说的。”

“姐，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到了美国，我也会把你的画带到那边给人看，不定哪天，你还能办个个人画展。”

浩浩的这番话，犹如在姐姐幽暗的心里点了一盏灯。王娟妹笑了笑，望着那一树的紫薇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