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豫西大旱。
那年我上高二,记忆中学费就是靠我家的几棵桐树换的钱交的,爹每月送五十斤面,再塞给我10块钱,学校的生活勉强维持。因为经常喝五毛钱不要肉的羊肉汤,再泡上我妈烙的发面饼,体重一度超过130斤,学校生活清贫而繁忙 ,忙到那年因天气太旱玉米没有种上也不知道。
那天晚上,妈小心翼翼地对爹说,村里有人组织妇女去新疆摘棉花,反正地这么干,啥也没种,秋天也没有收成,我也去吧。
爹沉默了一会儿说,好。
过了三天,村里来了一辆老旧的小中巴,拉上村里的二十多个人走了,那中间也有我妈。隔着窗户玻璃,妈紧了紧身上的包袱,向着外面挥了挥手,算是再见。爹带着我和妹妹在小中巴外站着,一直等到小中巴绝尘而去,我们才回了家。
晚上,夜色如洗。我在屋里听到院子里轻轻的叹息,就走了出去。爹在院子里的小石墩上坐着,我说,咋了,爹,是不是不放心妈?没事的,去了恁多人,别担心。说这话是,我心里也难受,毕竟妈没上过学,又不识字,一下子离开家坐三天三夜火车到新疆,我内心也是不安的。
爹说,不是,没事,你睡吧。
其实,我是明白的,爹又想起了往事。因为爹妈只有我妹妹两个闺女,重男轻女的爷爷奶奶很自然的将他们固执的爱偏向了我的两个叔叔,给他们生了孙子的叔叔。于是,很自然的将仅有的几亩水浇地分给了他们。
爷爷将南小岭山水头的一大块地给了爹,说,这块地大,够你们一家人吃了。在接下来的岁月里,这块地成了我家的噩梦。
这块二亩六的地,两边是红土堰,那时候佳家家户户烧煤都兑红土,因为那样煤块不散,好烧。于是,我家的地边遭了殃,今天你来挖点,明天他来挖点,有用扁担担的,有用架子车拉的,每隔几天,爹和妈就要去整一下地边,顺便再看看我家一地狼藉的庄稼。
这块地的好处还没有说完,它两边是高高的红土堰,它的东边是一弯拱形岭,只有东南角一个两米的空隙可以过水。在这块地西边,是牛心寨山上洪水流下来的路径,也就是说,只要一下大雨,牛心寨山上的洪水就会径直留到我家地里,然后从东北角出水口再流到大渠里。
山石经过磨砺沉淀,慢慢变成细沙,我家的大块地东头就成了村里的天然沙场,这个时候,担子派不上用场了,于是,随着架子车一车一车往外拉,我家地的东头就成了一个一个的大坑。而在地的西头,因为山石堆积,是大小不一的碎石。
所以每年夏天,我们一家四口的生活就变得很有规律,每天早上五点,爹就带着我们去南小岭大块地,在东头填坑,在西头拾石头,顺便再将毁掉的庄稼收拾到地边。每当那是,爹就会不言不语,妈就会唉声叹气。
好在爹妈对我和妹妹的爱从未减少,在那苦难的岁月里,爹去山下给一个工地做饭,妈在家照顾我和妹妹,爹回家时,总是会给我们捎回好吃的火烧馍,有时还会有肉夹馍。
如今,妈不远万里跑去新疆摘棉花,还是因为这块地,村里的水浇地都因为段家沟水库放水,早已种上了秋作物玉米大豆什么的,而我家的大块地因为是旱地,靠天吃饭,啥也没种,妈因为我们的生活,跌跌撞撞奔向了几千里外的新疆。
妈走后,我和妹妹的暑假也结束了,我们回到了学校,没有妈亲手烙的饼,亲手切的咸菜丝,但是,却有爹蒸的大馒头。
那年中秋,妈在外度过,爹给我和妹妹做了一顿捞面条就算是过了。那段日子,爹因为身体不好,好长时间没出去干活,家里像往常一样入不敷出,我甚至冒出了外出打工的念头,不过,被爹一脚掐了。
中秋过后一个多月,妈回来了,三个月的风餐露宿让四十多岁的妈一下子老了十岁。一个大大的包袱打开,里面是摘棉花是发的被子,妈说,不舍得扔,背回来了。
妈走时带的杯子、牙刷、毛巾全都带了回来,仅有的两件换洗衣服也变成了流浪的颜色。衣服一层一层剥开,里面是卷成了一卷的工钱,妈说,算工资算了四百三十一块五,都在这儿。我哭了,扭头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小屋的窗户是塑料纸钉的,风呼呼地刮着,我躲在被窝里泪如雨下。
第二天,妈说,东子妈挣的三百七十元,坐火车到三门峡时被割包的偷了,白干了仨月,从三门峡到洛阳哭了一路。
妈又说,吃月饼不吃,我说,哪里来的月饼。妈说,八月十五时,在新疆发的,一人发一个,我吃了一半,还有一半,带回来了,你俩分着吃了吧。说完,回到屋里,拿出那半个月饼,青红丝和花生都露着,是小时候的样子。接过来,和妹妹一人一口,又送给了妈,妈又咬了一口说,唉,可惜了,有点变味了。
如今,各式各样的月饼带回家,别人都说这老两口真有福,妈吃一口枣泥馅的说,真甜。上了岁数的老妈估计早就忘了那半个月饼,而我,时隔二十多年,那时那景,历历在目。当大家说莲蓉的,榴莲的,咸蛋黄的,巧克力的,紫薯的月饼好吃时,我总是淡然一笑。
因为,那半个月饼是五仁的,还是带着花生芝麻冰糖和青红丝的那种老月饼,而它,是我今生的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