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的夏天,参加完高考之后,他回家美美地睡了一觉。睡醒之后,他和以往的假期一样,到对面的山坡上去割草。牛还空着肚子在牛圈里等着呢。家里永远都有干不完的活,就像读书一样,永远都有做不完的作业。
十多年来,他似乎就干了两件事:读书和干活。白天背着书包去上学,傍晚牵着牛儿上山坡。偶尔,他也拿一本书,一边放牛一边看。十多年来,他书读了不少,可一直成绩平平,活也干了不少,也都是些挑水做饭、割草喂牛之类的事情。
不久,高考成绩出来了。果然,他只是上了个中专线。他并不算太失望,总归是上了线,还是有被录取的机会。高考成绩出来之后,他开始更加安心地干活。
夏日的乡村,蓬勃而安宁。绿绿的玉米杆高过人头,金黄的稻田一块连着一块,这黄黄绿绿的搭配,把大地染成了一幅美丽的油画。他被这美丽的油画淹没了,戴着草帽,光着膀子,在油画中不停地来来去去。晚上,没有电视看,也不用看书,他就拿一把蒲扇,坐在门口,听着此起彼伏的蛙鸣。
偶尔,走在路上,会有人问他,“拿到录取通知书没有?”他总是羞涩地说,“还没有。”别人替他担心,他却不着急。考不考得上,自己也做不了主。读书这十多年,就像在家里挑水做饭、割草喂牛一样,都是按部就班的事情。至于结果会怎么样,他没认真地想过。他天真地以为,世界就这样,该干嘛就干嘛。或者读书,或者干活。
但是,上天不会忘记任何一个人。也是在那个夏天,一个女人找上了门,说要给他介绍对象。他有点惊讶,也有点茫然。那是个留着短发、长得胖胖的女孩。他不敢摇头,也不敢点头。因为,他长这么大,只干了两件事:读书和干活。他害怕自己一点头,那个胖胖的女孩就会成为自己的对象。自己的生活凭空多出一个人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
时间一天天过去,仍然没有录取通知书的消息。自己分数低,就等等吧。他仍然安心地干活,收完玉米收稻谷,晾干稻谷晾稻草,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可是,有人沉不住气了。到了八月底,他逐渐感受到了父亲的坏脾气。稍不注意,父亲会暴跳如雷,“书读不好,活也干不来,你有啥用?”面对父亲的责骂,他不敢吭声,不敢怠慢,只能含着眼泪,继续低头干活。庄稼被收拾干净的土地一派狼藉,美丽的油画不在了。那赤裸裸的土地犹如他难过的心情,丑陋而狰狞。
十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读书和干活的生活,简单明了,无需多虑。如今,好像书也读不成了,活也干不好了,自己还有什么用呢?他觉得,眼前一片迷雾。但是,他还怀着一丝希望:万一被录取了呢。
九月一号,学校开学了。然而,他的录取通知书仍然没有消息。九月四号,路上已经满是背着书包上学的孩子,他仍然拿着锄头,站在冰冷的田里。九月八号,有人告诉他,和他分数差不多的同学都被录取了。他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了,一定要到学校去看看。
走进校园,公告栏上是一张张鲜红的录取光荣榜。他从头看到尾,就是没有自己的名字。那个熟悉的教室书声琅琅。可是,自己却不能进去了。他手脚冰凉地坐在操场边的石头梯坎上,脑海里也是一片冰凉。
校园里已经没有了自己的座位。现在,他只能回家去。然而,他又觉得回家的路好远,远得自己都迈不开腿。他害怕回家之后,母亲又会提起那个胖胖的妹子,父亲又会对自己暴跳如雷。但是,不回去,又该到哪里去呢。十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有书读有活干的日子。当这一切即将被打破,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迷路的孩子。校门口,公共汽车来来往往。恍恍惚惚中,一辆公共汽车停在面前,售票员朝他大喊,“县城,走不走?”他被惊醒过来,突然想起:自己还可以去县城,还可以去一个叫做教育局的地方。
快到中午下班的时候, 在教育局的那间办公室里,一位大叔不慌不忙地翻着花名册,直到最后一页。“录取了,通知书还没有到。”大叔不慌不忙地说。
那一天,是一九九一年九月八日。那一天,一个少年的命运似乎发生了改变,也似乎没有发生改变。因为,他又可以像以前那样,过上读书和干活的日子了。可是,从那个夏天以后,少年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