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季
(一)
出差在外,一人一张大床,我睡觉很老实,基本占到三分之一的床面积。今天早晨醒来,觉得有些不对:打开灯,床上铺满了莫名奇妙的东西,像液体又像透明皮肤。突然心怀恐惧,爬起来跳到地板上,这些恶心的东西竟然也跟着铺到了地面,我双手胡乱在身上乱扑,掀开睡衣,发现这东西连在我的身上,竟然是我肚皮的一部分!哦天啊!大脑一片空白,这一夜发生了什么?
我战栗着,扶着墙,哆哆嗦嗦坐在床沿上,看着地上铺着我一半的肚皮,告诫自己:冷静、冷静!我这是在做梦。这些东西是可以切掉的,不是我的身体,肯定可以切掉的!可是没有剪刀!我在床头柜上找到了出差必带的指甲剪刀,捏起最靠近身体的一部分透明的皮肤,剪开一个口子:竟然在流血。忍住痛,一点点扩大伤口,毕竟和原来的身体接触的部分是个小椭圆型,我只要把这部分剪掉,伤口不过是皮肤表面伤,应该可以恢复。可是真的很痛,汗水已经密细细地出现在额头。差不多剪出了5cm的口子,出血量不大,渗出的是小血珠,擦了擦满脸的汗水,拿指甲剪刀的手指都僵硬了,忍住痛长出一口气:能剪掉就好,能剪掉就好。等等,我眼睁睁看着那5cm的口子在快速地合在一起,竟然连个疤痕都没有。不可能!我再剪再剪再剪,早就忘了痛,可是愈合的伤口比我剪开的速度还快,扔掉指甲剪刀,我双手插进剪开的口子像撕布一样撕扯着这莫名的东西,直到痛得晕过去!
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那硕大的像瀑布一样的恣意横流的皮肤牢牢地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终于放声大哭。在哭声中摸到手机,没电!不可能!我每晚必定充电的!抓起客房座机,一片忙音。世界尽头?挣扎着爬起来,拉开窗帘。已经在这里住了几天了,窗外应该是海滩,这个夏天据说是百年不遇的高温,每天最高温度都在40度,所以每天早晨都有戏水的人群,8点多以后海滩就开始35度以上,戏水的人群都回空调房间了。房间的时钟显示是7:13,这个时间海滩上应该有人的。
此时,窗外空无一人,连白色海浪都没有,死寂!
(二)
这次出差是参加一个培训,城郊的封闭式庄园,白➕黑都有课。本来带来一身运动装,准备每天跑步的。天气实在太热,早晨6点,外面就33度,晚上8点,外面还34度,试着早晚各跑一次,2km下来就差点虚脱,彻底断了跑步的念头;海滩游泳15分钟就晒伤,夜间不许海游,又彻底断了游泳的念头。一日三餐非常丰盛,我自恃常年茹素,每餐从水果到主食到甜点一道不落。昨天晚上和闺蜜通电话还说本来有马甲线的腹部现在肚皮都要拖到脚面了。
等等!肚皮都要拖到脚面了?难道是这句话变成了现实?佛法讲不可以随便起心动念,可是每天无数念头,也没有都成为现实啊!我想了那么多次的中大奖,空中飘来1000万,提前退休,怎么没有实现?簇着眉头,毫无头绪。
电话突然响起,是座机。还有人在!我冲过去抓电话,多余的肚皮被自己踩到,一个趔趄差点啃上话筒。“是赵同学吗?你怎么没有来上课?”上课?每天8:30上课,老师要点名,我撇了一眼桌上的表:8:35。我思考了这么长时间?“我,呃,有点不舒服……”“是吗?如果没有特殊情况,还是坚持上课吧,要不等下老师去你房间看看你?”“别来,别来,我这就去上课。”我慌乱地抓着多余的皮肤,尽量保持声音的稳定,对方放下电话。又是一身汗,老师要是进来,看到我这个样子估计要吓晕过去。
抓着多余皮肤的手一直没有松开,仔细捻了一捻,好像没有正常皮肤下面的脂肪层,很薄,像纱。我必须去上课!把拖在地上的肚皮拢一拢,乱七八糟地抱在怀里,去看看衣橱里面可以穿哪件衣服。哪件衣服都包不住这么庞大四溢的一坨。我又不能一夜怀上4个月的孕。重新坐回床上,松手,摊了一床。盘腿坐着,多余的皮肤搭在腿上,试着从底部向腹部的方向卷,卷到头,有小手臂那么粗。不行,藏不住的,再换个方式,从底部开始折成长方形,折到腹部,差不多是30cm*20cm*2cm,有点像和服后面的包包,可是我要绑到前面。好在带着一条腰带,勉勉强强捆在腰间,找一件宽松的裙子套上。照照镜子,腰间鼓鼓的,尤其上腹部,不管了。希望不会有人注意。匆匆洗了把脸,眼睛还是哭后的红肿。
走廊无人,一路庆幸。走到教室后门,听听里面好像有老师在讲话,轻轻推开门。没有声音,我觉得门肯定没有发出声音,可是里面的人几乎同时转过身来!
迎着他们的目光,发现他们今天的打扮----奇形怪状!
(三)
50多人的大教室,分成了6组,组与组间隙很大,由于开着空调,除个别女同学前几天都会多带一个披肩,大多数都是短衣短裤,山高皇帝远,没有人穿平时的工作服。可是今天,他们的穿着好奇怪,有和我一样长裙拖地,但明显的臃肿,有戴墨镜的,竟然还有戴帽子的,天知道他们哪里找到的帽子?仔细一看,帽子是房间里的毛巾改装的,还有用背心缠包的,女生的长发都扎了起来,但头发里好像混杂着什么东西。
我蹑手蹑脚地蹭到我的座位上,不敢快步流星:怕肚皮在裙子里面稀里哗啦地摊出来。坐下后,同学们的目光才重新聚集到老师。我也看着老师,但她说了什么我完全没听到,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观察他人。发现一个很怪异的现象:身体臃肿的人都在互相打量;戴墨镜的人看不到他们的目光所视;戴帽子的人脸上都有一种很幸福的表情,老师说什么内容他们都频频点头。到了分组讨论环节,臃肿的人、墨镜人几乎都没有听,只好装作讨论。戴帽人拿起笔,在大白纸上写下他们的观点。我也只好装作参与讨论,探头看他们在小组的讨论纸上写了什么,发现他们写的全是老师PPT里讲述的内容,没有一点自己的观点。
瞄着老师在每个组之间穿梭指点,我快速地看了看老师的PPT上写的问题,说出我的观点,也许驴唇不对马嘴的,臃肿人都诧异地看着我,有反应快的立刻参与了讨论,可是我们无论说什么,哪怕前后矛盾,戴帽人都频频点头微笑,挥笔在纸上写下前后相异的文字。墨镜人不仅看不到他们的眼睛,手都藏在桌子下面。我装作不小心把笔碰到地上,一手捂着肚子,弯腰去捡,瞥见他们的手都厚厚地包起来,很显然右手给左手包的很严实,一只左手包的像两个拳头那么大,右手估计是利用了牙齿辅助,包的像粽子没有包好露出来米---露出来的是比正常手指小好几倍的手指,像婴儿一样。
墨镜人似乎发现我的观察点,扭过头似乎看着我。他们的墨镜怎么那么黑?无底洞一样,什么都看不清,但转过来对我的注视还是让我打个冷战。环顾四周,昨天还谈笑风生的小组成员今天被无形的墙隔开了,好不容易挨到课间休息。我正犹豫要不要站起来,旁边一样臃肿的人碰碰我,转过头,看到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肚皮位置。要死了!
他嘴边一丝会意的诡异笑纹:“你是哪里多出来东西了?”
纳尼?
(四)
一瞬间,脸上的肤色估计和眼皮一样红了,仿佛他是透视眼,仿佛在他面前没穿衣服,脑海奔腾出千万只草泥马。本想起身躲开他,一转念:他知道我是多出来东西了,怎么知道的?看着他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身体:“你是哪里多出来了?”
他脸上那撇笑纹不见了:“真的,肯定发生了什么。你能想起昨天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一切正常啊。”
他警惕地看着戴帽人,用眼神示意我:“防着他们点!”刚想追问,老师进来了,继续上课。
我没法上课,老师说什么都听不见,拿着笔想写出昨天的时间表。
上午,上课,下午,上课,晚上,团建活动,早中晚无一例外吃多了。上下午的课分别有不同老师上,下课有车把他们送回市里。晚上团队建设活动,经过几天,天南地北的都熟悉了,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啊。腹部多出来的一大包用往日的坐姿非常不舒服,只好往后靠着椅背,发现班级里基本三种坐姿:墨镜人都靠近桌子,似乎目不斜视,把手藏在桌子下;臃肿人都用类似我的坐姿尽量避免多余的部分添乱;戴帽人都眼神热切,紧盯着老师,不时点头应和。我很想知道他们帽子里藏了什么?
下课了,大家陆续走向餐厅,我尾随在一个戴帽人后面,奈何他把脑袋有毛巾包裹得和快递似的。
他居然回过头来和我打招呼:“小赵,今天老师的课讲得真好!”
我灵机一动:“是呀,你觉得他哪部分讲得最精彩呢?”
“哪一部份?”他热切的目光暗了一下,“都好,都精彩,尤其是对我们的实际工作有指导意义!”
“有什么指导意义?比如说?…”我拿出我循循善诱的本领。
“比如?比如什么?就是有指导意义!你平时做工作不看文件的吗?你刚才上课干什么了?”他脸色开始阴沉,我的手臂被人拽了一下,回头看见同组的那个男生暗示的眼神。我两手捧着肚子,有意慢下脚步,回避戴帽人。
餐厅的景象又是匪夷所思:戴帽人看着都正常,端着盘子去夹菜,墨镜人的双手都抱在胸前,臃肿人一只手捂着身体的某一部份,另一只手把盘子放在台面上夹菜,也有去帮助墨镜人的。最终的结果就是墨镜人几乎都靠臃肿人喂饭,臃肿人偶尔能使用两只手,戴帽人自成一圈。我坐在臃肿人的圈子里,背对着戴帽人。说实话啥都吃不下,几天以来第一次觉得没有食欲。面前的盘子放着两片西瓜被我勉强吃完,起身去端一杯茶回来,将要落座的时候,原本背对着我的戴帽人突然站起来,把我的茶水一滴不漏地碰翻在他旁边的戴帽人头上。那个人被烫的嗷一声跳起来,挥手下意识地去扯头上的毛巾。毛巾被扯了下来,里面包裹的东西也噗落落掉出来。
---折的四四方方的大脑,像纸一样,几乎没有褶皱沟壑的大脑!
(五)
多亏中午没有吃东西!
我抛下身后此起彼伏的惊叫、干呕、杯盘交错的脆响,跌跌撞撞地跑回房间。三下五除二把长裙里面的腰带解下来,肚皮哗一下铺到床上,有点像平时吃的凉粉,动起来颤悠悠却一副颠扑不破的样子,把空调冷风开大点,怕有折痕的地方起痱子。
肯定是昨天发生了什么!我要集中精神想一想!
有人敲门!愣一下,拖着这一大堆挪到门口:门上竟然没有猫眼!暗骂一声:就差这点钱啦!
“谁?”
“小赵,是我,组长。”
我们有组长吗?好像选了一个。我突然发现我的近期记忆在下降,上课时一直和我使眼色的那个臃肿人我应该很熟才对,难道他是组长?狐疑地开了一条门缝,防盗链还挂着。果然是他,后面好像还有什么人。他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我们能到你房间谈谈吗?”莫名其妙,谈就谈嘛,怎么那么尴尬?我打开门,让他们进来,才发现我比他们还尴尬:透明的像粉皮一样的多余肚皮从床边一直铺到门口,像我的裙摆。
进来三位,除了组长还有一位墨镜人和一位长发束起来的女同学。他们看着我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肚皮,挤坐到窗边的沙发里。组长突然说:“别收拾了,我们就不见外了。”边说边伸手进他自己的T恤,也抽出一条腰带来,里面的东西从衣服下哗啦啦地流出来,看着我诧异的眼神,他也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是多了一部分,不过是胸部的。”我长出一口气:多亏我多出的不是胸部,一念之此,竟有些小确幸。
组长一抬手把墨镜人的墨镜摘下来,怪不得我觉得隔着墨镜像看一个无底洞:他的一双眼睛连同眼眶全是黑的,被墨镜一遮,漆黑一团。墨镜人抱歉地裂裂嘴:“手就不让你看了:每只手现在是10个手指,5个小的今天早晨发现,它们还在长。”束发女生也把头发打开,夹杂在长发里的是比戴帽人短许多的纸一样的没有褶皱沟壑的大脑!
事已至此,突然想起来昨天下午心理学老师课上一句话:情况就是这样啦。是呀,情况就是这样啦!但是怎么会成这样的?
房间里的四个人似乎是不同变异的代表,可是没有戴帽人。我迟疑着:“好像还缺一种类型?”组长看看我:“他们已经基本无脑了。不管他们了,我们共同回忆一下昨天发生的事情吧。”
我已经回忆过了,拿出在课堂上溜号时列的时间表,四个人凑到一起,墨镜人的视力下降得厉害,几乎看不清我写的字,组长念一个时间段,大家想一想,补充一下。平时小组复习好像都没有这么认真,我们像过筛子一样把昨天的时间一段一段地筛出。课程内容都拎出来复习一遍。似乎没什么问题啊。
突然束发女生好像想起来什么:“昨天下午心理学老师的课,是不是要求每个人心中想一件目前心中最紧迫又最不想花力气的事情后就被催眠了?”
最紧迫又最不想花力气的事情?我记得当时的脑海里浮现是:一年锻炼出的马甲线眼看要没有了,在床上试着做了几组锻炼腹肌的动作也没坚持,跑几步都能感觉到肚皮的颤巍巍,这样放纵下去,不知会怎样?
肚皮?
(六)
说出了我的回忆,组长也若有所思:“我当时想的是人到中年,也要开始健身了,不知道这样放任下去会怎样?”
墨镜人突然红了脸:“这几天上课一直在玩手机游戏,昨天老师说这个要求的时候,我正好有一关要闯,当时想:手、眼都不够用,不知道如果一直打下去.…?”
束发女生惊叫起来:“我当时想的是有些事最好有人替我去想去思考,不喜欢想太复杂的事情,如果放任自己不感兴趣的不去思考.…?”
我和组长同时打断她:“戴帽人是完全放弃了自己的思考?!”
“也不全对,我和他们有接触,小组讨论时他们谁的意见都听,可是老师一说话,他们就听老师的。”我冲着组长竖起大拇指点个赞:“他们流出来的像折纸一样的大脑应该就是没有思考能力的部分了,在脑壳里的部分估计还是有能力思考的。”
束发女生撇下嘴:“他们保留的那部分应该就是一个功能了:听权威的,谁'嘴大'听谁的!”
“嘴大?”墨镜人的眼睛似乎努力睁大地表示疑问。
束发女生笑起来,这是今天经历这么惊人的心悸变动后我看到的第一个真正的笑容。“就是谁权势大,我们东北话。”她说完,我才想起来我们这个班是来自全国各地的。
“那么,估计其他同学当时想的大体都可以归为这几类。”我话音未落,组长边捻着他多出来的皮肤边补充:“也不全是。我听二组的人窃窃私语,他们组有个同学今天没上课,老师敲门、电话都不应。叫服务员打开门,发现他在里面一直睡觉,怎么也唤不醒。他昨天可能想着要放任自流地睡下去会怎样。”
“放任自己、放任自流、放纵,”我重复着这几个词,看来昨天有人针对我们这个人类的弱点做了一个小程序,抓住关键词放大了功能。可是如何把这个程序植入到我们的身体里呢?
“组长,你为什么要我提防那些戴帽人呢?”
“是要提防。”束发女没等组长回应:“他们想方设法消灭与他们不同类型的人。我同组的一个女生像我一样束起头发,把不能思考的那部分大脑藏起来。早晨上课前,几个戴帽人趁她不注意,拽着她的折纸大脑往外拉,拉出来的大脑我亲眼看见原本是有沟壑纵横的,边被拉出来边变成白纸一样了。然后这个女生惨叫过后就和他们一样像迷妹似地听课了。”
我脑补一下这个惊悚的画面,用力摇摇头,想把它摇出去。“你的那部分白纸怎么办?可不可以剪短,让他们拉不到?”我有些担心束发女生。她站起来,重新把头发梳起来,尽量把纸制大脑藏在头发里面:“不行啊,我忍着痛试过。剪不断的,它自己愈合的比我剪的快。”我想起早晨怎样疯狂地剪自己那部分肚皮:看来是你的就永远是你的了,无论怎么变异!
“还有几天这次集训就结束了,我们要在结束之前想出办法恢复正常。”组长说。
“但求自保吧。”墨镜人的声音很绝望:“戴帽人加上束发人有木有一半的比例?束发人防不胜防的,
他们很容易和戴帽人成为一体。一群只知道唯权威是从的人,看我们都是'非我族类, 其心必异'。除非你完全赞同他们,可那样你的大脑存在又有什么用?”
死寂的沉默。
昨天在一瞬间每个人都有放纵自己一部分的想法,没想到在放纵的世界里是这样的痛苦。
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和失去对自己头脑的控制,哪一个更痛苦?
门铃又响了,在呼吸几乎都能彼此听到的沉默中,几个人同时惊跳起来。
“谁?”
“小赵,老师问你们怎么不去上课?”我尽可能快地打开门。
门外,和我对过话的那个戴帽人一脸热切地看着我,他眼里那热情洋溢的光芒看得我一身冷汗。
—第一季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