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季
(一)
房间里的四个人略微整理一下鱼贯而出,从戴帽人身边经过,没有人和他有目光的对视。下午的课是讲创新思维。这个主题我是蛮感兴趣的,可是这种情势下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还有三天就结束培训了,怎么能恢复原状?带来的长裙就这一件,明天穿什么?平时上课大家手里都把玩着手机,他们的手机怎么都不见了,和我的一样没有电了?n个问题在脑海里跑进跑出,没有一个有答案。看到身边的人站起来,才意识到课间休息。我站起来,挪到门口,想出去打杯水。刚到门口,就听到外面一声尖叫:
一个束发女生的漏出来白纸大脑部分被戴帽人扯拉出来,几个戴帽人围在她身边,同时阻止其他人靠近。我远远地看着,束发女生似乎被拉扯的一瞬间很痛苦,大脑都被拉出来以后反而面色平和。看来没有思考就没有痛苦似乎是真的。其他人目睹她的变化都有些不知所措。突然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男中音:“小赵,未来的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终归是我们的!你愿不愿意加入我们?”我精灵一下回过头,差点儿碰到他的帽子:“怎么加入?”那个一直如影随形的戴帽人灿烂地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边说边拿出一条毛巾,熟练地给那个前束发女生包好头。挽着她走进教室。
晚餐时间不敢去餐厅。回到房间研究手机为什么没有电,可是打死找不到充电器。座机打给前台,服务员说他们没有准备充电器。座机只是内部通话,没有外拨的功能。没有电话、没有网络,在21世纪的现在,竟然这么轻易地就断绝了和外部的联系。
我把长裙脱下来,再不洗估计明天都臭了。洗澡是个大问题,那些多余的光溜溜的皮肤无处安置,在莲蓬头下冲好,洗后背的时候又哗啦啦地落到地面。比平时多奋斗了半小时,终于裹着浴巾出来,多余的肚皮斜搭在肩上像印度的纱丽。
站在窗边,昨天晚上外面的海滩还有人偶尔游泳,从今天早晨开始,一根毛都没有。不对,好像有人从沙滩上过来,是的,走过来的,一行湿漉漉的脚印,这说明他刚才下海了,说明能下海。禁不住有些振奋。我迅速换上泳衣,紧身泳衣把肚皮都包进去,腹部凸出的部分不管了。出房门,走廊无人,到大门口,也没人,看来这一天的变动都在心有余悸地接受ing。
出楼门右转右转再右转,就能看见海滩了,身体的臃肿抑制了我的狂奔念头,只想不被人看见,却与一个人差点撞车:是中午到过我房间的墨镜人,他满脸的惊恐,残存的视力也许能认出我,一把拉住我:“不要下海!不要去!”我刚想问为什么,却发现他拉住我的那只手。
那只应该有10个手指的手,像被电炙过了,
只剩下了新长出的娇嫩的五个指头。
(二)
惊恐地扶着他回到我的房间。他苦笑了一下:“打电话给组长吧,省得我还要说第二遍。”随口报出组长的房号。组长几乎是立刻出现在我房间里,有些感激他的速度,我正不知怎么与墨镜人沟通。东北的束发女生和组长前后出现,看来他通知了她。
墨镜人的左手完全裸露在外,十个手指有些分工不明,似乎都想去慰问一下右手,又不知道怎么抚慰。我有些入迷地盯着那十根手指,墨镜人似乎察觉了,放弃了左右手拥抱的努力:“吃完饭,我就按我们说好的去了海边.…”
“我们?”
组长看着我狐疑的眼睛:“是的,我们仨。你没去餐厅吃饭,我们就临时碰个面,初步分了工,一会再说这个,先听他的。”
“我去了海边,空无一人,这几天下海游过几次泳,差不多200米之外有一个水上影视城,被城墙围着,估计拐过那个小山坳就是拍摄基地。我有一次沿着山坳伸到海里的海岸线游了过去,拐过山坳果然有船,还有一些古装扮相的演员。今天我们商量,既然无法和外部取得联系……”
我又忍不住插话:“你们的手机也没电了?”
“何止!大门也锁上了。不许出去!”束发女生补了一句。
“既然无法和外部取得联系,只有试一试海上这条路。我怕引起注意不敢换上泳衣,想着走到海边,直接扎进去。一路没人,到海边以后,刚把鞋脱掉,手去摸摸海水,像触电一样,抽回来,就是这个样子了。”他竖起手掌,五个手指断面像烧焦了一样,新长出来的手指鲜嫩如故,没有一丝伤害。我们愣在那里:海水会有选择地伤害?
束发女生站起来:“我去试试!”
“你试哪一部份?手?头?你的问题不在手在头,万一把头试没了?”
束发女生听组长这么一说,脸白了。
“我去吧,反正泳衣都穿好了。”
“算了,我这大老爷们儿还在,你当第二梯队吧。”组长边说边站起身来,我对墨镜人:“你在这等着。我们仨过去。”
一路还是没人,太阳已经沉入海面。有些起风了,这几天热得身边的空气仿佛都能自燃,这微微的风似乎给人带了些希望。走到海边,几乎同时停下脚步,组长把上衣脱下,胸前多余的皮肤还是用腰带绑在身上,他解开腰带,双手托着这些多余的物质,犹豫一下,似乎在调整姿势,然后像撒网一样,把皮肤抛到海里。我想制止已经来不及了:原本让他抛出去一点,只要一点皮肤沾到海水就能看到结果。
皮肤抛到海里的一瞬间,他也像电击一样:直挺挺地仰倒在沙滩上,胸前原来的皮肤烧焦一片,多余的部分完好无损。还没等我们手忙脚乱地去救他,他就自己坐起来,摸摸烧焦的部分:“没有知觉。怎么会没有知觉?”不敢犹豫,我们两个女生扶他起来,返回楼里。在大楼的拐角处,戴帽人闪了出来:“实验的结果出来了?”原来他一直监视着我们。无话,交错他身边,忍不住看他一眼,依然是热切的笑容,似乎无法拒绝,透过他背光的剪影,那微风在海面上竟一丝波澜都没有。
(三)
房间里不知沉默了多久,组长开口:“你没去餐厅吃饭,我们仨分了工,我和她”他目光示意一下束发女生“看看还有多少人和我们一样,他”又指指墨镜人“看看有没有其他路径可以离开。现在看来,海遁也走不通了。”
“像我一样的人在餐厅里又被戴帽人复制好几个,我明天干脆也戴帽子,让他们少烦我。”束发女生接着说:“不过我看像你们一样的人应该还有一半,真打起来,输赢都不知道。”
“打起来?何至于此?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全国各地来培训的学员,后天结束,各回各家。”组长诧异地看着我:“你以为还能顺利地回去?”
第二天,果真印证了组长的判断。
上午两节课,内容本相异,但都有宏观经济形势分析,第一节课的老师是个教授兼什么处的处长,第二节课的老师也是教授,简介里面没有官衔。第一节课听完,戴帽人多呈兴奋不已状,第二节课当听到与第一节课老师相异的观点时,一个戴帽人站起来:“老师,你做的研究似乎不够深入,刚才那位老师的观点和你的不一样。”
“学术么,允许观点不同。我这也是一家之言。”
“同样的数据得出的结论应该是一样的。”
“公开数据还要有自己的分析…”
“数据既然公开发布,肯定是经过多人验证过的。你是说你的数据比公开的数据还有价值?”戴帽人的话音刚落,陆续站起来几个戴帽人,眼睛盯着老师。我们小组的组长也站了起来:“课后讨论,请老师讲完。”老师立刻变通:“对,课后讨论课后讨论。”
哪里有什么课后讨论!老师结结巴巴地凑合讲完,赶紧溜之大吉。我刚要起身,戴帽人走到讲台拿起麦:“各位同学,午餐前我们做个活动。不会耽误大家太多时间。”墨镜人第一个反对:“我饿了,下午再说吧。”大家纷纷站起来向门口走去,留在原地的都是戴帽人。我看见那个东北的束发女生今天果然用毛巾包裹着头,原地未动。不知道她是真戴帽还是假戴帽,我路过她时捕捉她的眼睛,她撇了我一眼,热切、狡黠。
每天下午为了防止大家打瞌睡,安排了不同的小组领大家做个小游戏,今天下午的课前活动被戴帽人领到了海滩。戴帽人要大家围成半圆形,面向大海。他特意从我身边经过,穿过半圆,走向海滩空地。我似乎听到他问我什么,声音太低,没有分辨出来。只见他笑意盈盈地看着大家:“我们做个小游戏,来证明被自然接纳的就是真理。”这个命题太大,且看他们怎么证明。
所有戴帽人都站出来,手拉着手,向海边走去。哪里有些不对?我急切地搜索着那个东北束发女生,都用毛巾包裹着头,一时辨认不出,他们手拉着手迈进海水里,走到齐腰的地方,那个戴帽人有发话了:“我喊123,我们屏住呼吸,把头埋入水中至少10秒钟。最后一个抬头的小组获胜加分。1、2、”没等他喊出3,手牵手的戴帽人中突然有个人试图挣脱开旁边手:是那个束发女生。她知道后果的,她的头不能沾到海水。“3-—”戴帽人的头都扎进水里,束发女生的头接触海水的一瞬间,强大的电流一样的东西击得两边牵住她的人跌倒在水里。排好的阵型被冲击得东倒西歪。
待所有戴帽人直立在海水里的时候,束发女生仰躺在海面上,和头上的毛巾一起漂在水面的,是她七长八短白纸样的大脑和烧炙后的头壳。
(四)
喉咙仿佛被卡住了,一声闷哼,我委倒在海滩上。女生的惊叫、男生的呼喊刚发出半个音符,也像被卡住了一样:海面上,束发女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像默片中的慢镜头一样,蹒跚地趟过海水,向岸边走来。她的大脑不用束起来了,折纸样的大脑披散下来,脑壳已经完全烧焦,面庞却毫发未损。她笑着,眼里闪着热切的光;“哪个小组第一?”
我浑身瘫软,站不起来,仰望着她从我身边经过,试图和她眼神交汇,她瞥了一眼地上的我,向我伸出手来,眼神中没有了狡黠,只剩下了热情,还有一丝疯狂。
下午的课有点公开叫板的意思。戴帽人不约而同不再掩藏大脑,他们的无痕大脑在脑壳的三面七零八落地垂下来,让我想起电视里孝子戴的孝帽。在课堂上极其活跃,争着发言,但发言内容几乎都大同小异地支持老师的观点。相较而言,其他人沉默得似一块铁板,我强忍着,也不知道是忍什么:泪水、呕吐的感觉、起身驳斥的冲动、难熬的时光、空气中白惨惨的影像?
晚上,我的房间只剩三个人。按培训计划,明天就结束了。可我现在知道,顺利回程已经是痴心妄想。组长看了看默默流泪的我,刚要说话,我哑着嗓子:
“让我哭会儿,都忍了大半天了。”
墨镜人突然笑了:“别哭了,我好像找到了方法。”
组长:“说说看。”
“你看,我们与海水接触的时候,烧焦的是旧的部分,而且烧焦后没有知觉,”
“怎样?”我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这要在平时,这样的目光下,估计男生们早就不知所措了,可墨镜人黑洞似的眼睛专注地看着窗外:“我想再试试。”
组长:“对。我也这么想。你看那个束发女生,烧焦的只是替代部分,我的也是,你的也是。反正已经烧焦了,难道还会有第二次?”
我有些振奋,“我们要再下一次海?”
“不是我们。你不要去。还有你,”他指了指墨镜人:“等天黑以后,你的眼神不好,还是我去吧。”
“也好。我们在岸上看着你。”
我们三人挤在窗口,注视着窗外的海水。夕阳下,远处的海平面泛着金光,尤其是墨镜人提起过的山坳,U字口出去的地方一片波光粼粼,靠近我们这边的海平面像黑洞一样,吸入了所有的外界能量,没有光的反射,没有风的涟漪,平静得像一块熨烫得平平整整的黑布。
“我们不要等天黑吧。一点光线没有,我们根本看不到你。”
“也好,他们发现就发现好了。”
我们还是静等到太阳沉没,三个人走出大楼,路上还是没有人,走到沙滩上,组长脱掉鞋,手探出去,试试海水,这么热的天,海水肯定是温热的。他赤脚往海水里走了几步,回头看看我们,解下胸前的腰带,把多余的皮肤沾沾海水。
没事。
毫无意外。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就好像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
我们三个惊喜地互看,墨镜人作势也要下去,组长制止了他:“你们等着我,我游过去看看。”他又用腰带把皮肤捆在胸前,向山坳的另一侧游去。
太阳已落,余晖尚在,他划着水,像剑一样在平平整整漆黑的海面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印痕,印痕没有在他身后扩散开来,而是像一根线一样笔直地尾随着他。200米,或许不到200米,只要他能游到有海浪的地方,就能冲出去。
这一刻,充满了希望。
(五)
组长游出去几乎50米,突然停下,手臂还是保持向前游泳的姿势,可角度不是平伸而是向半空中击打。我和墨镜人诧异地注视着他的动作,与空气搏斗?又见他潜下去,在水底翻腾着。只一刻,他折返身,快速地游回来:“有墙!”
“哪里有墙?”他刚才的动作真像在击打一道墙。
“就在50米开外,眼看就能游到正常水域了,有一道透明的墙。”
我俩拉他上岸,他的声音中第一次听到了惊恐:“一道透明的墙,看不出有多高,我潜到下面摸了摸,似乎一直到海底。”
“我前几天还能游出去200米左右,那时没有什么墙啊。”墨镜人似乎不相信。
组长甩了甩头发上的水;“有墙,翻不过去。”
“既然有墙就能翻过去,难道这墙还能顶天立地?”我的倔强心起。
“可是没有工具,连个着手的地方都没有。”
“我们回去吧,回去想办法。”
其实,回去也没有办法。一道透明的墙,近乎无形,没有工具,滑不留手,即便不顶天立地,也无处翻爬。
真真绝望。绝望到我们三人都没有再进我的房间商量,而是默默地在大厅分道扬镳。
明天是最后一天的培训。这一天结束后,我们就可以回家,回到熟悉的城市。希望这是一场梦,梦醒时分,一切如常。
醒是醒了,是被低沉的敲门声惊醒,“小赵,快起床。”是组长的声音,我翻身爬起来,这几天已经习惯将多余的肚皮安置在身侧,突然爬起,肚皮像打翻的凉皮,扑落落地滑到地板上。我狼狈地拖着它们,打开门。
“墨镜人出事了。”组长闪进我的房间,看着我“拖家带口”的样子,顾不得道歉:“快整理一下。”我迅速地找到腰带,边把肚皮折起来捆扎好,竟有习以为常的感觉,边听他说:“我们分手以后,我睡不着,半夜他过来敲门,说想再去一次海里。他说反正他眼力不好了,新长出的手指敏感度比原来的强,想去摸索一下,我就和他一起去了。”
组长示意我和他出门,拐到海滩上,空无一人,“他把另一只手先伸进海里,烧灼以后才下的海,半个多小时了,还没回来。”这乌漆嘛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怎么找?
只有在海边等,等到天亮。
破晓时分,看到墨镜人静静地浮在海面,手脚似焦炭。那道墙,他没有翻过去。
上课,最后一天,没有安排老师来讲,是学员们互相交流。戴帽人们,虽然他们已经公然不戴帽了,姑且还是称他们为戴帽人吧。在这场互相交流的过程中,成了表白的闹剧。他们采取了盯人战术,一对一地与非戴帽人交谈。总来找我的那个不出意外地来到我面前:“记得我昨天说的话吗?”
“是在海滩做游戏时说的?没听清。”
“我当时说:你不是要知道如何加入我们吗?”
“如何加入?”
“放弃你自己的思考。”
“谁来思考?”
“有人来思考就行了。这个世界太复杂,每个人都思考,每个人都主张,岂不乱了套?”
“那我们的脑袋干什么用的?”我脑海中浮现出墨镜人的尸体。
“像我们一样,起到它该起的作用。”
我摇摇头:“我好像做不到。”
“你可以的。跟我来。”我这才发现,周围的人在陆陆续续地减少,他们都去了哪里?
“在海边。”戴帽人拉起我的手,他的手竟然不像他的主张那么讨厌:手掌温暖、手指细长。禁不住我这手控多看了他两眼。他一如既往地热切地注视着我,我也一如既往地打个冷战。
海边像昨天一样站着一圈人,不同的是,披挂着白纸大脑的人越来越多。我身边的戴帽人又一次占到了中央:
“今天的游戏是:只要你决定和我们一样,你就可以不下海。”犹豫一下,我、还有几个人向海边走了几步。
“等等。今天的游戏规则是,你决定和我们不一样,就上不了岸。”
第二季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