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锦瑟九十九原创
这么多年过去了,七十多岁的李长生依然记得那年在入党仪式上的誓言: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履行党员义务,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对党忠诚,积极工作,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
李长生缺了一条右腿,那条腿大腿以下都被截肢了,这些年他带着假肢,每天早上还保持着去河堤上走一圈的习惯。
李长生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他出生在两面临水的丁家村。
丁家村地处漾河与汉江河上游交汇处的三角地带,这块三角形被两条河夹住,形成二水洗铧之势。
风调雨顺的时候,丁家村的老百姓是开心的,因为今年的地里的收成定然是好的。
天逢大旱的时候,丁家村的老百姓也是开心的,只是这种开心略微带了点侥幸的成分,地处二水洗铧,丁家村是不怕大旱的。
没有电的落后年代,大旱的时候,乡亲们就挑着水桶,去河里把水一担一担地挑上来,再一瓢一瓢地浇在庄稼上,南有漾河,北有汉江,谁都不怕会把它们挑干。
那时候,很多嫁到丁家村的姑娘,看中的就是丁家村丰富的水源。
各村通电后,抽水机取代了人们肩头的担子,丁家村村民们的生活质量得到了很大提高。
人们再也不用光着膀子去河边挑水来浇灌庄稼了,抽水机一开,清澈的河水转瞬就从低洼的河床里上升到了提前挖好的沟渠里,乡亲们看着灌满沟渠的水仿佛看到了大丰收一样。
自然界万物相生相克,充沛的水量在遇到洪涝频发的年景,就成了危害丁家村百姓们生命财产安全的头号大事。
一九九八年夏天,丁家村的大雨足足下了半月有余。
李长生坐在家里听着窗外噼噼啪啪的雨声,烦躁不安,作为党员,每年夏季汛期的时候,都会提前收到村里的通知,要求大家时刻保持警惕,党员干部要起到带头作用,及时觉察险情,把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放到第一位。
南边的漾河算是条小河,源头距离丁家村不到一千米,即使发大水,也都是周围坡上流下来的雨水,流到丁家村附近,再汇入汉江河,漾河单条河流如果爆发洪水,倒是不足为患。
北边的汉江河,源头在隔壁的宁强县,到了丁家村这里,丰水期的时候,河面足有一百多米宽。那时候的河堤还是每年冬季发动沿河两岸的村民,你一铲子他一斗的堆起来的。
如今遇到持续降水,雨水灌满了大大小小的河流,最后都汇入了汉江,这汉江河的河堤便潜藏着严重的安全风险。
噼噼啪啪的雨声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李长生站起来焦躁地在屋里绕了一圈,一锅旱烟已经到底了,他朝着妻子玲花道:“屋里有一箱方便面,有事情你就托人给送去。”
妻子玲花知道他的意思,往年汛期的时候长生日日在抗洪一线守着北边汉江河堤,灾情险峻的时候,经常几天都不回来吃饭,只能买了方便面给他送去,今年雨下了这么多天,长生已经提前买了方便面准备着。
说话间长生已拿起靠在门外屋檐下的雨伞,用力撑开,穿着胶鞋冒雨走了出去。
玲花朝着他的背影道:“你不要太瓜(傻)了,看到水太大扛不住不要去硬堵啊……注意安全!”
长生的背影在风雨中一晃就没了影,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自己的话,玲花看着背影消失的方向,低低地叹了口气。
虽然每天都安排有人在河堤上巡逻,但长生还是不太放心,他要亲自然去看看。
汉江河里水已经涨起来了,水位又比昨天升高了不少。
一浪一浪地洪水从远处涌来,延绵不绝地向东流去,洪浪里漂浮着不少经由上游带下来的枯枝杂叶。
昔日没涨水的时候,河床离堤面垂直距离大概有十四五米,长生最喜欢在那时候的清晨去逛河堤,走在河堤上,迎头而来的河风带着河水淡淡的腥味,不觉让人心安宁。
而今,河堤就在长生脚下,浑黄色洪水已灌满了百米多宽的河道,洪水表面距离堤面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空气中除了湿润的水气还有着洪水中泥土的味道,长生不觉皱了皱眉。
河堤上满是泥土和砂石,去年冬天村长发动大家清理河道挖上来的淤泥,顺带填到了河堤上,清淤的同时也加固了堤坝。
长生一脚高一脚低地沿着河堤走着,虽然打着伞,但是大雨被风一吹,早已偏移了准头,四面八方地劈头盖脑地浇下来,长生一身衣服早就被大雨淋透了。
他看着还在不停上涨的洪水,心里想着:这不行,得让村长带着乡亲们连夜转移了,这雨下得没个准数,如果夜里还下,说不准就还会溢出河堤,翻覆出去。
远远地有一个穿着雨衣的人影在朝长生这边移动,离得近了,长生看到是前年新入党的小李,今天是他当值。
长生看见小李似乎在对他喊着什么,但是风雨太大,长生根本就没听见。
离得近了,长生才勉强听见小李喊的话:“前面那段河堤防御很薄弱,水要不了多久就漫上来了,我去通知村长!”
长生点点头大声道:“你去吧,我先去看看!”
小李小跑着离开了,长生加快了步子沿着河堤继续往前走。
在走了大约一百米后,见到那段河堤在洪水的冲刷下,靠近河这边上一部分土块已经被洪水冲垮了。
一浪一浪的洪水像一条条贪婪的浑黄色舌头,不停地舔舐着本就不够牢靠的堤岸,四五米宽的河堤,不用多时感觉便会被被这舌头舔舐干净。
长生想起路过村头时看到村里的拖拉机里还有一些备好的毛山石,便冒着雨小跑着去开,等他把拖拉机开到河堤边,那里已经聚集了很多前来支援抗洪的人。
老村长和小李都在那里,他们把提前备好的沙袋合力往破损的河堤里填。
只是这洪水越来越大,填下去的沙袋马上就被水浪卷走了,根本没法达到修复河堤的目的。
老村长看见长生开着车拉来了一车毛山石,眼睛亮闪闪朝着长生挥手道:“快开过来,快开过来。”
毛山石是县里修路炸山炸出来的石块,小的都被用来铺路了,剩下了半人高的大块头被拉来准备抗洪抢险用。这种石头因为是炸药劈山来的,所以每一块都有锋利的棱角。
长生开着车到了河堤上,远远便看见即将溃与旦夕的河堤,此处如果一旦崩开,汉江里的洪水便会从此迅速涌入农田,首当其冲受灾的便是丁家村。
而且一旦河堤决口,更多的洪水将会沿着这个破损的缺口汹涌而来,决口会在洪水的肆虐下被撕裂得越来越大,造成无法挽回地损失。
长生握着方向盘的手在微微发抖,他想尽快把车上的石料投入到毁坏的口子里。
只是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长生加足马力赶来的时候,河堤就从那防御最弱处决口了!
抗洪的人们没有放弃,他们依旧飞快地用沙袋迅速往决口里填。
一袋袋砂土,被投入了洪水中,张牙舞爪的洪水眨眼间便吞噬了沙袋,一往无前地闯入绿油油的庄稼里。
青葱翠绿的秧苗还来不及长大,就被浑黄的洪水淹没了。
长生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脑门,一个坚定的声音从他脑海中响起:一定要阻止这些浑黄色的恶魔肆虐人间大地!
长生朝着老村长喊:“我来把它堵上!你们都让远一点!”
拖拉机开足马力,朝着决堤处开了过去,老村长一边疏散人群一边朝着长生吼:
“李长生,你快给我下来,快点下来!”
“来不及了,快跳车,快跳车!”
“快点,跳车啊!”
……
只有把车直接开到离决堤点足够近的地方,才能起到阻拦洪水的作用。
拖拉机即将驶入决口,长生才起身准备跳车。
跳车的一刹那,一大块毛山石因着车子突然栽下去的惯性随着长生跳车的方向一起滚落了下来。
偏巧不巧,长生正被压在了毛山石下,动弹不得。
暴雨夹着大风吹打在每个前线抗洪人的脸上,老村长朝着长生大喊:“长生,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你们赶紧填沙袋!”长生忍着疼痛大声喊道。
一阵剧烈地疼痛向长生袭来,他感到自己的腿已经不是他的了,血顺着他的腿流了出来,他咬着牙,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他看见大伙们把沙袋一袋袋投入水中,决口在一点点变小,洪水渐渐被堵回去了,他才放心地吐了口气,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了。
洁白的床单,洁白的天花板,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躺着洁白的床上。
一边的玲花带着哭腔道:“你醒来了啊长生,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好点没有?”
麻药的劲儿还没有过,长生看着哭成泪人的玲花道:“我没事,你这咋还哭上了?那个河堤口子是堵上了吧?”
玲花红着眼睛道:“你放心,都堵上了,老村长刚刚来看过你,见你还没醒来,便走了,他让你好好养伤,以后……”。
“以后什么?”
“以后他会和组织上申请,解决我们的生活问题,呜呜……”
长生彼时还不知道自己右下肢因为被毛山石压得太久大部分组织死亡不得不被截掉了,他只觉得奇怪道:“我这是怎么了?”
玲花红着眼睛拉着他的手道:“你放心,我记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说过,不论疾病死丧永不分离……”。
玲花的话还没说完,脸已经红到了耳根子边,多年的夫妻生活,柴米油盐的琐碎,已经将曾经恋爱时的浪漫消磨得干干净净。
长生总算是听出来了点异常,他低头四处看看,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右腿少了一截,断头处被纱布层层叠叠地包裹着。
过了几天,天放晴了,县委书记和老村长一起来看长生。
临别时,老村长私下对长生道:“你啊你,想到你那天开车那狠劲儿,我现在想着都后怕的很,你看你现在,后悔不?”
长生看了一眼自己的断腿,微笑道:“我是党员,临阵退缩不是咱党的作风,从入党那天起,我就从未后悔过,另外,你不是我的入党介绍人吗?”
老村长以手遮面,三分玩笑七分愧色地退了出了长生的病房。
长生躺在床上,想起了入党那天自己在入党仪式上的誓词,如今倒也算不曾辜负: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履行党员义务,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对党忠诚,积极工作,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
2000年,省里派了测绘专家来了丁家村定点测量河流水文数据。
2002年,国家工程队开赴丁家村附近,挖掘机一溜排开,工程车浩浩荡荡,丁家村附近连绵千米的河堤修建工程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2005年,围绕丁家村附近河流的河堤修建完工,迄今已有十多年,丁家村再未被洪水侵扰过。
此文来自真实故事改编,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汉江河与漾河交汇处有据可查。
谨以此献给奋斗在抗洪一线的最可爱的人。
此文参加【峥嵘岁月 砥砺前行】国庆征文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