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毛田园犬

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暮阳粗疏,残照在我脚下的水泥地上。四周弥散着白雾,我怀抱着一只小巧的黑毛田园犬。它将头埋在我胸前,悄悄吐出舌头舔舐我的脖颈。我低下头看它,它的眼睛好像黑夜,在乌黑的毛发下显得愈发幽深浑浊。

它眨了眨眼睛,好像很委屈。我竟也好似被其感染,红了眼眶。我温柔地抚摸它的头,捋顺它的毛发。许是摸舒服了,它哼了几声,轻轻地,就像婴儿的啼声。

我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它目光的倒影映射出了我心中潜伏许久的愤怒,可我又为它感到可怜,它看起来那样悲伤。但不知怎的,我想杀死它,只是因为我很愤怒。

我将它抛上了天,它与太阳重叠,又匆匆坠落,重重摔在了滚烫的水泥地上。它摇摇晃晃站起来,晃了晃脑袋。

过了一会儿,它又跑到我跟前来,用舌头舔舐我的脚踝。我再次将它抱了起来,温柔地抚摸它的脑袋,它乖巧地低下头,好像来索要我的施舍。这时候,我哭了,双眼噙着的泪水控制不住地往下流。然而下一刻,我又将它抛起,它再次与太阳重叠,又再次狠狠地摔在了水泥地上,如此循环往复。

一辆辆列车从我身旁驶过,远处即是夕阳,它遥遥挂在那看不真切的地平线上,列车便是朝着它驶去,如同那只黑毛小狗一样,向那无人知晓距离的地平线祈求着原谅,追逐着斜阳。

梦境戛然而止,睁开眼,我正坐在那片水泥地中央,四周肃穆杳然,而天空早已不是斜阳,白日在我粗糙的生活艺术之下温柔地耗尽了,只是月光清冷地,如同少女鄙夷般的目光俯视着我。

说不清楚的梦,我知道,那个梦境中的我并非是我,只不过他与我共享了他的目光,所有人都能看到他眼中的世界,正如世界在所有人的眼中。

我离开了那片水泥地,走进屋里。母亲正躺在沙发上小憩,老房子里跳动的时针告诉我已然夜深,我轻轻摇醒母亲。她迷糊糊地睁开眼:

“什么时候了?”

“十一点多了,去床上睡吧。”

她坐了起来,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又在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明天你姐姐要回来了,你知道吗?”

我有些诧异,姐姐自从嫁到外省后便很少回家,也从不往家里捎个话,家里已经几乎找不到与她有关的痕迹了。

“怎么突然回来了,我都快忘了,好多年了吧。”

母亲点了点头:“听说在那边过得不好,回来住几天。”

我没有回话,只是对母亲说早点回房睡觉便自己走进房间躺下了。夜色沉沉,仿佛压在我身上,关于姐姐快要模糊而消散的记忆也纷至沓来。

至于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记不清了。我甚至不知道姐夫是个什么模样,她结婚时,我还在苦读高三,抽不出一丝时间参加她的婚礼。据说姐夫对她很好,待人温和,只是让人觉得有些不妥的是,她们认识还不到半年便结婚了。

母亲劝过她,叫她再等等,姐姐说再等她就老了。我不明白,这跟老不老有什么关系。姐姐说,老了就没人要了呀。我不明白,姐夫在那还能跑了?这一句我没有说。

那天她哭了,母亲打了她。我不知道原因,事实上对于她的事,我大部分都不知道原因,只知其结果。而那一次,母亲叫她跪在地上,我站在旁边,她看了我一眼便跪了下去,鲜红的眼眶中硬是没流出一滴水来。母亲接着拿出一支衣架,围着她抽了一圈,她疼得倒吸了好几口凉气,但她看了我一眼,硬是没叫出声来。那时候我还小,我读不懂她的表情。

打了一会儿,母亲问她知道错了没有,她没有回答,于是母亲又打了一会儿,再次问她知道错了没有,她依然没有回答。

母亲打累了,便嘶吼着叫她滚回房间反省。姐姐站起身来向房间快步走去,我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但接下来姐姐抱着她的书来到母亲面前,将所有书全部扔在地下,母亲愣在原地,姐姐却还没停止动作,她又从房间里将她的小收音机拿了出来,那是母亲在她生日时送给她的礼物,为了让她好好学习英语。结果她将其狠狠摔在地上,收音机顿时摔得粉碎,像面粉一样炸开。

母亲立时冲上去抓住她的手,我连忙躲开,看着母亲将姐姐摔倒在地。

“你不读书是吧,不读书我就给你全撕了!”

接着她便将姐姐扔在地上的书一本一本撕开,姐姐这时候害怕了,或许她没想到母亲能做得这么绝,连忙哀求母亲停手,可母亲好像没有听到一样,不曾停下手上的动作,甚至狠狠将她踢开。

屋子里的声音持续了很久,等到母亲累了,便将一地残渣留在原地,走进房间睡觉去了。

姐姐很安静,母亲踢了她以后她便没有再上前去,只是默默看着母亲的动作流泪。她又看了我一眼,将头扭到了另一边。

我始终一言不发,只是躲得很远。看着姐姐,我有些可怜她,母亲的怒威是家里不可触碰的逆鳞,我不明白,姐姐只是想表达她的委屈和愤怒,为什么母亲要这样绝情。

之前我不明白为什么她那样着急结婚,而现在,我猜,或许她只是想逃离母亲。

第二天我是被房外的嘈杂声吵醒的,我睁开眼看着天花板,猜测大概是姐姐已经到了。我起身走出去,母亲像昨晚一样坐在沙发上抽烟,她旁边坐着一个陌生的女人,但其实我知道那是姐姐,但她太陌生,她明明只长我九岁,却好像已经衰老得和母亲一样了。

她们对面坐着一个男人,不用多想,那是姐夫。他看起来也是满脸愁容,虽然他们三人脸上带笑,但姐姐和姐夫两人却都是眉头紧皱,那模样,就好像只有下半张脸在笑,上半张脸在哭。

我和她们打了一声招呼便洗漱去了,三人依旧有说有笑。等我再回来时,姐姐和母亲便已经进了厨房准备饭菜,只有姐夫坐在沙发上抽烟。

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他递了一支烟给我:

“都还好吧?”

“嗯,还好,都好。”

接着便是沉默,我想他肯定和我一样,等着母亲喊我们吃饭吧。

他看起来的确很温和,和当初人们所说的一样,只是脸上胡须横生,双眼旁刀刻着皱纹,两臂晒得通红,好像被刚从沙滩上被海水的霜打了一样。厨房里的姐姐好像也差不多,只是皮肤依然似水,但神情却是苦涩难言。

在沉默的煎熬中没过多久,厨房传来声音,叫我们过去吃饭。姐夫和我一同起身,相视一笑,然后又一同走进厨房。

饭桌上是一样的沉默,门外传来车辆疾驰而过的轰鸣声,远方有一些悠长的犬吠,阳光倾斜,照在饭桌上,母亲和我沐浴在阳光下,而姐姐和姐夫两人却是匍匐在阴影之中。我一边望着窗外,一边扒着手里的饭。四人的咀嚼声清晰可闻。

“你们两个跑回来是开心了,孩子呢?”

母亲并未抬头,只是低着头好似漫不经心地发问。姐夫听到将碗筷放下,伸手挠了挠脑袋:

“给我妈带着的,没事,过几天就回去。“

姐姐始终一言不发,吃相也相当优雅,只是那旁若无人的样子叫人不敢接近。听到姐夫的话,她只是嘴角微微一撇,让人不易察觉。她的眼神有些涣散,这让我感到有些熟悉,那模样就好像昨晚梦里的那只黑毛田园犬。

饭桌上的诡异氛围叫我胃口全无,我吃完后连忙放下碗筷便起身准备离开。姐姐与母亲并没有多说,反倒是姐夫先开口:

“吃饱了?”

“嗯。”

我像昨晚一样搬了一只板凳坐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这时姐夫走过来了,我给他递了一支烟。

“你姐姐经常叫我不要抽烟的。”

“你没怎么听吧。”

他摇了摇头:“我现在偶尔才抽一根。”

我俩就坐在院子里,一边等待对方开口,一边沉默不语。

“吵架了?”

“嗯。”

“经常吵?”

“以前还好,有孩子以后她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了。”

姐夫说话时脸上带着笑,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抽完烟我便走进了房间,昨晚睡得迟了些,我想回去补一觉。姐夫依然坐在那里,就像昨晚的我一样。

白日在我眼里从来都是短暂的,朝阳与夕日并无不同,有时候我分不清我到底在哪里,到底身处哪一时空。醒来时房外是同早上起来一样的吵闹声,好像是他们三人在讨论如何分配房间。母亲说要姐姐夫妻俩人住在我隔壁,但姐姐却坚持要和母亲一起睡,争吵的过程中,我听不到姐夫的声音。

我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姐姐夫妻俩人已经在隔壁。房子已经很老了,隔音效果很差,我能清晰听到隔壁传来的声音,那是姐姐的叫声:

“你家的妈做的饭也不知道能不能吃,上次她给我做了一顿饭我竟然吃出蛆来了,孩子给她带怕不是等我们回去孩子都死了!”

“别这么说,她有分寸的。”

“她对你,和你的儿有分寸,对我就没分寸了是吧?”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妈一天到晚啥也不做,就等着我来收拾......”

“好了别说了,睡觉好吗?”

“我不想睡,我也睡不着!”姐姐的声音带着一丝渴求的味道:“我在你家过得不好,我要和我妈一起睡还不行吗?你就不会说话吗?你说话呀!”

“别说了,都什么时候了,睡吧,好吗?听话。”

这一句话以后他的声音便一直没有出现过了,墙那边只有姐姐的声音: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那个妈,只知道欺负自家人的妈,哦,不对,在你家的人看来,我都不是你们一家人吧......”

我有些烦躁,不愿再听下去,索性戴上耳机看着窗外。半枯干的枝节于窗边发颤,秋风吹来了淅淅沥沥的雨,姐姐的声音如这雨,断断续续,又喋喋不休。

让我回过神来的是地面的震动,我摘下耳机,发现是隔壁传来的声音,我走出房间,向隔壁走去。我的手刚碰到把手,想要往里推进,门却好像被什么东西撞到一样将门堵住了。等那力道消失,我才缓缓推出一条细窄的缝隙。我向里看去,姐夫正举起拳头对着姐姐的脸砸,他自己的脸上有几道清晰的血迹,还有两条已经快要干涸的泪痕。姐姐被他那铅一般的拳头打得动弹不得,嘴里的哭声异常悲哀嘶哑,泪水将头下的床单浸湿,床单上还有雀斑样的血迹。

我连忙进去将两人拉开,母亲的脚步也从门外传来,俩人互相看着对方喘着粗气。事情也随着母亲的到来告了一个段落。

自那以后,姐姐得偿所愿地和母亲睡一个房间,本来姐夫是要和我挤一挤的,但他坚持要睡在沙发上。每次起床上厕所时,便能看到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手里幽蓝的烟缓缓飘向夜空,远方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望无际的黑暗,一如死亡。我想起了那个梦,他们夫妻二人就像那只黑毛田园犬一样。

后来他们离开了,从那天晚上到他们离开,俩人一直没有说过一句话。

“妈,姐姐好像变了。”

母亲笑了笑:“她一直都是这样。”

之后的几天,家里又回归平静。我的生活艺术得以发挥,白日依然短暂,夜晚依旧深远。我不知道姐姐在那边究竟有什么委屈,也不知道为什么温和的姐夫突然暴起打人,只是他俩的表情告诉我,他们都很委屈,就像那只黑毛田园犬一样。

不久后,母亲告诉我,姐姐和姐夫死了。

那天姐夫的母亲在房间发现了姐夫的尸体,他正吊在房梁上。姐姐在得知消息之后带着孩子一起跳了河,第二天才将两人的身体捞上来。

三人的葬礼在同一天举行,来的人很少。我和母亲还没有从这个消息里反应过来,直到看见了姐姐和孩子已经浮肿的尸体,母亲才开始放声大哭,而姐夫的母亲自始至终都只是倚着姐夫的棺材默默哭泣,我想她应该是哭累了。而我却好像一点儿也悲伤不起来,就好像看了一部强行煽情的电影一样,葬礼的一切让我感到乏味。

我随意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眯着眼睛看向夜空。

祠堂里传来母亲的叫声:

“怎么死的,她怎么会死的!”

“亲家呀,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啊!”

本就不多的人在这时候都围了上去。

“你个毒妇,我女儿生孩子之前你们对她千好万好,她生孩子之后就是千错万错了?你家的儿子也是个没用的东西,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每次吵架,你都会在背后给我女儿使绊子,你儿子知道也不管,你还真是生了个孝子啊!”

姐夫的母亲一句话都没有说,依然只是倚着棺材默默哭泣。

四周嘈杂的噪音,远方车辆的轰鸣,犬吠,好像流水从高往低渐行渐远,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空留我一个人。水点蒸发变作白云,一片黄色土地出现在我的视线当中,我抬起头望向四周,净是葱郁不再的黑色树木,密密麻麻。我的前方有一座石头堆砌而成的山峦,山峦上是我家的老房子。我低下头看向地面,左边是姐姐的坟墓,右边是姐夫的坟墓。两人坟前都竖有一座墓碑,墓碑上都写着“罪人”二字

这时,一声狗叫将我的目光挪开,转而看向身后,那是一只黑毛田园犬。它的目光好像那晚的姐姐。它来到我脚下,伸出舌头舔我的脚踝。我将它抱了起来,温柔地抚摸它的头,再将其抛向天空,它与夕阳重叠,又匆匆坠地,如此周而复始。我的手已经麻木,头脑也是一片空白。

等我再回过神来时,已是身在空中,我看向远方,夕阳与我遥遥相望,下一秒我摔倒在地,我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出现在我眼前的,是姐姐和姐夫两人,他们一同将我抛飞,又看着我落地。

我问姐夫,你有什么罪,他说愤怒。

我问姐姐,你又有什么罪,她也说愤怒。

我问他们谁是黑毛田园犬,他们说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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