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上,女儿忙着吃石榴。
小小的手,极耐心地,一颗颗,将石榴粒抠出来,不见她急,只低头在那里,拙拙地重复,如凿壁取宝。片刻间,竟挪去了小半只果。
一年前,她初识石榴,笑盈盈地跟着我叫,石-榴,石榴。嫩嫩地,一遍遍,唤给我听,唤给自己听,唤得石榴从古汉字堆里蹦跳而来,再也不愿离她而去。稚子学语,是这般好,好过所有的喜相逢。
石榴掰开,裂帛轻响,开花的样子,袒露出的那片丰厚,如珠玉有光,红亮得晃眼,不知看哪个才好,引得她满心满眼都是笑——如此踏实的拥有,让她着迷。
人与草木,有着天然的默契。各色果实破开绽放的盈满,都是自造化倾漏而下的一道光。
果实是草木的儿女,从洪荒之际走到你我面前,与人唇齿相亲,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唉,你拿你的儿女来滋养我的儿女,叫我怎能不对这世间开花结果的草木心怀感恩?
那么,女儿手中的这颗大果,又该是石榴树的多少代子孙?
她长到三岁,这样凶狠的感冒,还是第一回遇上。
在这条漫长而折磨的治疗路上,她蹦跳欢歌,甚至高烧朦胧时,也有梦可做。却因她血管难找,护士连续错扎了几针。一次次撕心裂肺,鲜血红如榴色,她在我怀里哭湿了衣裳。
我无力保护她,于病痛跟前。母爱,到底也有脆弱的时候。好在,我拿出石榴,她便收了泪。一枚果,安慰了她,也安慰了我。
守着女儿吃石榴,药水与石榴汁水一点一滴,往她心里走,时光也一点一滴,往我们身边过。
五、六月的时候,她陪我访遍石榴花。小巷深处,细去看一支支秾艳,去探那千重似束的芳心。微雨后,校园湖面,小荷翻,同去看榴花如火,开欲燃。
看久了,石榴红里竟也看出了中庸的意思。
瞧去,连全开的石榴花,也不似牡丹芍药荷花那般开得坦白而直截。榴花的开法皆是热烈五分,矜持五分。娇艳怦然的情绪,不整个出来,要留一些分寸。露一半,藏一半,这样的女子,是一口温润的香茶。
看着看着,花开了,看着看着,花又谢去。仿佛才和她把树下的落花拾起,果子就大了——究竟是什么时候呢?我和她在老院子里玩耍的那天罢。
枝叶泥沙,对于孩子,都是玩具。她拾了一只小石榴果来玩,表皮刚见红,内里的草木珍珠尚是雏形。摆在案上,她对着画。颜料下得重,一片深沉的红——这定是爱与快乐的颜色,我深信不疑。
一朵花里,一个果里,藏着许多人情,还能体会,还能感知,就是幸福。
她陪我探石榴的一生,赏诗词里的石榴罗裙。吃到果,也就咀嚼了美与诗,也就把昼风夜雨日月光辉齐齐咽下。我突然觉得庆幸,原来,人这一辈子,能看完石榴那么多番轮回。
花果,可以在我们以为寻常的岁月里去又来,而爱的人,却只会在我们以为寻常的岁月里行短暂的一路。年年岁岁,太匆匆,太匆匆!只怨我的爱,还是太薄,太轻。这世间的情,如何珍惜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