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故乡里下河,运河东岸,屋后的闲塘里,生长着大片大片的芦苇。
芦苇就是《诗经》里说的蒹葭。
和相思的红豆一样,闲塘里的芦苇也是浪漫而又多情的意象,是我们诗意生活的象征。
芦苇的叶子可以包粽子,芦苇的杆儿可以编席,芦苇的根可以熬药,几片闲塘里随季节而生的芦苇承载了我童年的大多美好和快乐。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说的是劳动中产生的爱情。
《诗经》里的爱情在我们老家的芦苇荡里也一样生生不息。
五爷和五娘便是在大队里组织集体割芦苇时认识的。
齐耳短发,碎花衬衣,有补丁,蔚然清秀的样子,五爷一眼就喜欢上了。
端午节的时候,毛脚女婿上门,五爷当时特意选了又厚又大的苇叶,包了整整两篮子的粽子,五娘的娘家人都说五爷厚道、实在,一个大队的,都知道。
结婚的时候,照了一张黑白的结婚照,一个花衬衣,一个白衬衫,都是借的,反正就是那个青涩的年月。
那时候都很清贫,两个人的日子就这样犹犹豫豫的过着,相互的取暖。
老人陆续离世,五爷日夜操劳,挑着货郎担子,走街串巷,落下了一身的病,又没钱去医院,只是让五娘随便抓了些草药,在家熬着喝。
五娘很瘦,好像风大一点,一吹就要倒,许是营养不良的缘故吧!
结婚多年,没有孩子,五爷总对外人说,是他的原因,说他对不起五娘,跟着他受苦受累,忍穷挨饿,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五娘就一直笑,抿着嘴,小声的笑着,也不说话。
我对五娘的印象还是她在热气腾腾的锅台前忙碌的身影,各种温暖的味道,还有被火光映衬着,已经有些模糊的笑脸。
每年端午的时候,五娘都会包一大锅粽子,提前泡好的糯米,小米,红豆、大枣,粽叶。
农村的粽子没那么多讲究,吃的就是一个清香略带甘甜的味道。
大锅里除了粽子还有腌的鸭蛋,鸡蛋,盖上盖子,煮上几个小时,这样等待的时刻,很急躁,但也最幸福。
等到那股清甜的味道弥漫了整个村庄,粽子熟透,一提一提的捞出来,给左右邻居送去,五爷总会找我爸喝点酒,那些年,我可没少吃他家的粽子,总是听着大人的聊天就睡着了。
这样的记忆一直到很久很久。
后来慢慢长大,直到五爷五娘去世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
紧紧巴巴的日子就这样过着,五爷四十五岁那年,手头上稍微有了些许盈余,跟五娘商量着把茅草屋推掉,再借点钱盖两间有砖有瓦的房子,至少是能冬暖夏凉,遮风挡雨。
很快的,房子盖好了,五爷也病倒了,听我爸妈说好像是“蛇缠疮”,在那时候是要命的病。
五爷没熬过那年的五月初五,撇下五娘独自走了。
一辈子相濡以沫的两个人,怎会不想他!
五娘每天都会到五爷的墓前看看,看着看着,就轻轻的抽泣,一直哭,小声的哭着,也不说话,就跟她看着五爷一直笑的时候一样。
一月哭白了头,半年哭瞎了眼,第二年的端午前后,五娘也去了。
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长相思,摧心肝。
我见犹怜,辗转反侧!
五娘不在了,端午对我来说,凭添了许多的怀念。
没有大锅里的粽子香,再多的美味,总感觉没有了那些清贫之年的味道。
多年后,人到中年的我,真的以为自己走遍了世界。
练就了枪扎不透,刀砍不烂的金钟罩铁布衫。
一身油腻,百毒不侵,少有感动的时候,不动心,不捐款,不出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只是一想起五爷五娘,渐渐融化了一颗冰冻的心。
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流香涨腻满晴川。
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佳人相见一千年。
端午的时候,朋友问我,怎么没见你写点什么呢?
很迷茫,写什么呢?
大概就这样吃个粽子,吃个粽水煮的鸡蛋,门前放点艾草、菖蒲什么的,也就行了。
后来,想了想,良久,还是想好好写一篇关于端午的事。
是因为,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怀念!
如今,零散的闲塘整饬成了四四方方的渔塘,便于承包养殖,芦苇都砍得差不多了,没有了蒹葭苍苍的诗意,吃粽子要到超市里去买。
超市的粽子伶俐乖巧,还缠了缕缕红线,如同在城里呆久了的外来妹,欢喜中少了几许清纯,多了几分世故,少了些诗意。
今年高考作文是关于“味道”的,“酸甜苦辣咸,五味调和,共存相生,百味纷呈。物如此,事犹是,人亦然”。
五月初五端午节,烟火的味道,处处的粽香,算是你说的“味道”吗?
有人说,人都是有根的,你认定了哪儿,那么即使漂泊再远,也不会动摇。
可能我认定的东西已经没了,或是淡了。
那些年闲庭独坐,看荼蘼垂影,栀尘滴露,待月色初入池塘时,有菡萏依人,菖蒲戏水,浅草蛙鸣的闲情逸致早已经随着年岁的增长、生活的重压烟消云散了。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芒种、端午,便是仲夏,便是离别与开始,便是收获与等待。
人活着,除了一个过程,还有感悟,有衔接,有守护,有等待。
尘烟浮度,人生一世,还有什么比枕边人温暖而又具体的幸福呢?
门前流水尚能西,何惧岁月催人老。
算了,不去想了,好好过你的日子吧!
祝福你们,一切安康,和顺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