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阿富汗是神秘而又严肃的,而今的她就想落日余晖一般,拖着奄奄一息的躯壳,无尽的挣扎着……
我叫阿米尔,我很不幸,一生下来妈妈就难产死亡,时至今日,我也没有体验过母爱诱人的滋味。唯一值得骄傲的是,我有一个了不起的父亲,他让我自幼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父亲没有兄弟姐妹,但是他有一个忠实的仆人,与其说是仆人还不如说他们说最好的朋友,最亲的亲人,至少父亲是这样说的!
其实我一直不理解,父亲为什么对他的仆人那么的友好,他只不过是一个卑微的哈扎拉人……他叫阿里,一个从小陪伴父亲长大的男人,如今已经整整四十年。
阿里几乎与父亲同时结婚生育,他生下了一个兔唇的儿子———哈桑,理所当然,哈桑成了我的跟班儿,他称呼我为“阿米尔少爷”。哈桑的命运比之我更加不幸,他自一生下来没过多久母亲就弃他而去,当然,并非是他的母亲和我的母亲一样难产死亡,而是跟别的男人逃跑了!因此,他从来不被小伙伴们接受,他是下贱的哈扎拉人,他是从小被娘抛弃的小杂种,他是个兔唇的丑八怪……他从来都默默的忍受着一切。
父亲待他极好,好到我都有些嫉妒,或许是出于阿里的缘故吧!无论父亲走到哪儿玩耍,除了带上我以外,哈桑也总是形影不离。这使我非常苦恼,这不公平,哈桑有什么资格分享我的父爱,他只不过是一个仆人的儿子,一个碍眼哈扎拉人……
哈桑总能透过我的眼神知道我在想什么,他对我算得上是无微不至,无论我叫他做什么,他总是毫不犹豫的扭头就干,他还总是一厢情愿的对我说:“阿米尔少爷,你是我这辈子最最好的朋友……”
一天,实在无聊得紧,我叫上哈桑陪我上街玩耍,哈桑忙放下手头的一切,乐得跟开花儿似的,陪伴我左右,万万没想到的是我们恰巧碰上了当地臭名昭著的“孩子王”,可怕又残暴的阿塞夫。
“塌鼻子的巴巴鲁(侮辱哈桑的地方性俗语),兔唇的丑八怪!哈哈哈……阿米尔,你好啊,你最好别让你的哈扎拉狗出门吓人!”阿塞夫嘲讽的语言让我不寒而栗。我一把抓住哈桑的手,企图尽量抑制住自己身体的颤抖,但此刻我才感受到,哈桑的身子抖得比我还厉害。万恶的阿塞夫掏出他一贯“作案”的武器———不锈钢拳套,当时我真害怕到要死!“阿米尔,这铁拳头的滋味儿棒极了,我敢保证!”阿塞夫坏笑着朝我扑来。“住手!”一个有些发抖但又赫赫威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哈桑双手拨弄着弹弓,朝着阿塞夫的眼睛,蓄势待发!“如果你不想变成独眼龙就放过阿米尔少爷,放我们走。”多么铿锵的言辞,但从细微之处我仍能听出一丝隐藏很深的恐惧。阿塞夫的脸看起来比我还要惊讶,所庆幸的是他识实务的转身离开,一瞬间我和哈桑犹如死里逃生。“等着瞧,阿米尔,哈扎拉的巴巴鲁,你们会为今天的愚蠢付出代价……”
又是一年的追风筝大赛,为了博得父亲欢心,我暗暗发誓要取得比赛冠军,我知道父亲酷爱面子,他需要他的朋友知道他有一个勇敢聪慧的儿子。
追风筝比赛的规则是当所有风筝飞扬升空,伺机割断除自己外的风筝线,然后等待最后一个风筝完好无损的坠落并把它追回来,你就是比赛的冠军。哈桑是我见过最会追风筝的人,这次比赛他一定会帮助我取得梦寐以求的冠军,对此,我深信不疑。
大赛当天,如有神助,没过一会儿蔚蓝的天空中就只剩下我的蓝色风筝,哈桑拼命的追赶它,好像是他自己在比赛一样。我从容的尾随其后,洋洋自得,爸爸一定会为我取得冠军而骄傲。突然,一个熟悉而又可怕的声音在我不远处扬起,“是阿塞夫和他的党羽。”我越想越感不妙,躲在不远处的隐蔽处,大气也不敢喘!“丑陋的哈扎拉人狗,你的主人呢?”“还我风筝……”“呵呵,还你风筝,好吧,我会还你风筝,不过之前你得付出一点代价。伙计们把他给我拉好!”
我仍旧躲在一旁,无动于衷,目睹着事态的“进展”。那短暂的时刻在我脑海里就像过了一年,我的思维迅速而混乱,“哈桑可以为我做任何事情,面对劲敌也不假思索的为我挺身而出……而我……”“不,不是这样说,他只是我的仆人,一个哈扎拉人,他应该这样做,他说我是他这辈子最最好的朋友……天知道……不过这样的想法的确一厢情愿不是么?”
……
我终究还是没有跨出那一步,默默地在原地窥伺着所发生的一切。阿塞夫这个畜生居然强行脱下了哈桑的裤子……霎时间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哈桑痛不欲生的表情和阿塞夫淫荡猥亵的笑容勾勒出一幅令人窒息的图画。而我,那个自认勇敢的纯正的阿富汗血统的人,偷偷的呆丽立原地,任凭秋风扫荡……
回到家,好像回到避世所一样。哈桑也还是回来了,他走路有些异常,我假装看不见,也不去瞧他屁股后面的斑斑血迹。“少爷,蓝色风筝,我……我追回它了……”哈桑洋溢着苍白的微笑,眼角依稀着还没风干的泪水。“知道了。”我冷淡的回答到,一手扯过风筝,“你可以出去了。”哈桑一瘸一拐的走出了我的房间!
我害怕极了,从哈桑的眼神,我看到了他知道我当时就躲在一旁的真相!为什么他不呼喊我的名字?为什么他不指责我,怒骂我,怨恨我?过后的一个星期我都没有见过他。直到我十三岁生日那天,父亲因为很高兴我赢得了比赛,所以大摆宴席,我也因此获得了很多的礼物与和钱!哈桑父子也在那天忙得晕头转向。
单独享受父爱是我早已萌生的念想,而今终于有这种美好的感觉萦绕于心,这种自以为是的情绪使我有些飘飘然,我想趁机赶走哈桑,原因有两个:第一,这样可以渐渐忘记哈桑,忘记那天发生的一幕,不用再去愧疚;第二,可以永远的一个人占据父亲的爱。所以我趁着父亲高兴的时候试探性的询问:“爸爸,咱们家为什么不换新的仆人?”没有想到的是,父亲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狠狠的责备了我一顿,我从未见他如此严厉,他说他和阿里情愈骨肉,他还骂我天性薄凉……接下来的日子,哈桑来找我,我都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与他见面,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这让我羞愧难当!终于,我偷偷拿上一笔钱和一块精美的手表悄悄放到哈桑床下,然后跑去父亲那儿……
“哈桑,告诉老爷阿米尔的钱和手表不是你拿的,快告诉我。”我忐忑不安,我敢肯定,只要哈桑说不是,父亲一定会相信他。哈桑望了我一眼,又转向父亲:“是我拿的,请您原谅······”是的!哈桑的眼神再一次告诉我他知道事情全部真相,为什么他要承认呢?为了我?他这辈子最最好的朋友?“我原谅你······”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从我的父亲口中说出的,他曾告诉我,他说:“没有比盗窃更十恶不赦的事情了。当你杀害一个人,你偷走了一条生命;当你说谎时,你偷走了别人知道真相的权利······”为什么?为什么父亲要摒弃自己的原则去原谅一个亲口承认自己是盗贼的哈扎拉仆人······
可怜的哈桑并没有让我“失望”,他和他的父亲十分客气而又万分决绝的告诉父亲,他们不能呆在这儿了,他们要永远的离开,回到哈扎拉人该去的地方。就在那一天、那一刻、那一秒,我这一生当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父亲痛哭失声,真的,就像一个孩子······撕心裂肺······
哈桑走了,我的目的达到了······我不知道那时的我是否有过过多的歉疚,但是我知道那时的我十分迫切的需要安静的生活!
久违的宁静并没有我所期望的那样维持太长,战争席卷整个阿富汗。内忧外患,塔利班武装······这一系列名词充斥着每一个身在阿富汗的人,父亲仅带着我和两个可怜的箱子,开始了逃亡的生活!多少时间我在寻思,这是真主安拉对我———一个卑鄙无耻的人的惩罚吗?
路上的艰难困苦我已经不记得了,我们流亡到了美国,这儿相对和平、自由、民主,这也是我们终于结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所以为什么我还要去想那些过去的一切,那些曾经使我痛苦不堪的回忆呢?我要将它们统统丢弃,开始我新的生活!
在美国总算是安了家,我还娶了一个美丽善良的妻子索拉雅———一个下野将军的女儿。新婚不久,父亲终于在病痛的折磨中溘然长逝,我这一生最为崇敬的男人,也舍我而去了,悲伤弥漫了整个寒冷的冬季······
1975年,已经三十八岁的我在阴云密布的一个寒冷冬季的早晨接到一个从老家打来的电话,是父亲生前的老友拉幸汉打来的,他要我回去探望他,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他即将走完他的人生。他说:“来吧,这儿有再次成为好人的路。”再次成为好人的路?不经意间,却宛如深思熟虑······
我告别妻子,独自踏上了“探亲”之旅,至于战争?还没有结束······
我怀着忐忑,我怀着不安,“再次成为好人的路······”拉幸汉都知道什么?
当我再次见到他时,他的苍老让我有些无所适从,恍如隔世!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我们相互寒暄过后,随即转入正题,“阿米尔,你还记得哈桑么?”一秒钟的时间,我尘封已久的记忆匣子怦然打开。哈桑,那个把我当做他一辈子最最好的朋友的人······
“他在哪儿?”我双眼模糊的恸问。拉幸汉吧一切一切毫无保留的告诉了我。哈桑再被阿塞夫这个畜生强暴过后的第二天就将事情告诉了拉幸汉,他知道我在一旁漠视着这一幕兽行的发生······冤枉他偷我的钱他也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别再说了!”我快崩溃的哭喊着打断拉幸汉奄奄一息的陈述。“不,阿米尔,有一件事情你们都不知道。”拉幸汉突如其来的铿锵认为震惊,“是什么?”我问。拉幸汉面朝着前方,仿佛在窥伺着未来。“对不起阿米尔,我现在才告诉你。哈桑······哈桑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不······”我来不及克制我激动不已的情绪,“你疯了吗?你在胡说什么?怎么可能?他是哈扎拉人啊······”“听着,阿米尔,我都快要死了,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知道真相的人了,我没有必要欺骗你而下地狱,阿里在哈桑的母亲之前有过一个女人,但他们分开了,因为阿里被证实没有生育能力。而你的父亲年少气盛,与阿里后来的妻子,也就是哈桑的母亲······生下了哈桑,你明白的,你的爸爸不能公开承认 ,他的身份是那么的举足轻重!”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为什么爸爸无论去哪儿玩耍都有带着哈桑,关爱之情溢于言表,为什么当哈桑“沦为”他最痛恨的“盗贼”时他毅然决然的选择“原谅”,我这个自作聪明的大傻瓜,我早就该想明白了!
我现在无法恨我的父亲了,他已经永远的离开了我。我恨的只能是我自己。我都干了些什么?我亲眼见证了我的兄弟被一个变态狂强暴,而我躲在一旁,一言不发;我亲手制造了一个天大的陷阱,让我的兄弟乖乖往里钻;我又亲手拆散了他和父亲的天伦之乐,让父亲抱憾终身;是我,是我将情逾骨肉的纯洁友谊撕了个粉粹,洒落满地······“他!死!了!”“啊······”我的一声尖叫响彻整个阿富汗,仿佛使尽了平生的气力!什么?哈桑死了······“被塔利班武装······”哈桑,我的亲兄弟,这一辈子我对你所做的一切比起阿塞夫不是更加残酷吗?如果不是我逼你走现在你还和我居住在美国,是我间接杀死了哈桑,我是个杀人凶手!现在,我拿什么救赎?拉幸汉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安慰我:“他还有一个儿子!”,顿时,喜从天降,绝处逢生般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在哪儿?他叫什么名字?他和他爸爸,我的兄弟一样么?”“他叫索拉博,是的,他和哈桑很像,但是现在他被塔利班分子掳去,生死未卜。”一种沉郁的阴霾顷刻又涌上心头,“你得去找到他,无论生死,赎罪!”拉幸汉坚定的望着我。我居然犹豫了,我在美国有妻子有家庭有房子有工作,现在要我去硝烟弥漫的地方找一个我从未谋面的“侄儿”?拉幸汉再一次无情的看穿了我的自私想法,他用尽最后的全部力气斥责了我,我最终同意启程找回索拉博,哈桑的儿子,我的侄儿。
排除万难,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皇天不负有心人,他还活着。可怕的是他落在了一个塔利班小头目的手中,费尽周折我终于在一所大房子里见到了索拉博,而那个塔利班头目居然是阿塞夫······
一种不祥的预感!“你好啊,阿米尔,好久不见!”阿塞夫坐在一张椅子上用轻蔑的口吻向我“问候”。“放我们走好么?”一如二十六年前的懦弱与愚蠢。“嗯,好的!我会放你们走,不过二十六年前我就告诉过你们,做任何事情都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他边说边掏出二十六年前他的专用武器———不锈钢拳套。他吩咐他的党羽出去,如果我能活着冲出这个大门,他们将不许阻拦我和索拉博的离开。或许这真是我这辈子唯一可以赎罪的机会,看看这个毁了哈桑,毁了我们之间伟大友谊亲情的恶魔,二十六年的怒气一瞬间爆发了。虽然我三十八年来从未与人动过手,但这一次我称得上是招招致命······我终于还是赢了,即便受了前所未有的伤痛,我拉着哈桑,不,我拉着他的儿子疯狂的离开······
我的身体插满管子,但我此刻舒畅无比,二十六年来日日夜夜所受的煎熬顿时化为乌有。我答应索拉博给他一个完整幸福的家,不会再让他去孤恤院,我以一个成年人的誓言向他保证。事情总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想要把他带去美国困难重重,远比我想象的困难千万倍!尽管希望渺茫,但我绝不放弃。律师建议我先把孩子送去一家孤恤院,然后过一段时间再以合法的程序收养他,或许这会为我把他成功带回美国的创造转机。“可我答应了索拉博······”“你别无选择!”律师用坚定的口吻告知我。
“索拉博,去美国的事情有转机了,但还需要一段时间,在这之前······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先去孤恤院居住一段时间······”“不!你答应过我······”“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还没有来得及辩解索拉博已经冲到了洗手间打开了热水器洗澡!或许孩子就是这样,过一会儿就好了,我这样安慰着自己!刚一坐下,美国那边妻子打来电话,她欣喜的告诉我她通过关系我可以马上带索拉博签证离开阿富汗了,我高兴得跳起来。“索拉博,你不用去孤恤院了,你听到了吗?”我兴奋到不能自己,但洗手间里除了哗哗的流水声并没有其他的任何反应!我略感不祥,一下撞开洗手间的大门,索拉博晕倒在地,鲜血染红了整个浴缸······
在医生的全力抢救下,他总算活过来了,如果他这样死去,我将永远在悔恨中度过,甚至活不下去。他醒了,他背对着我,泪流满面,而我无言以对,我“欺骗”了他!终于还是我的开口打破了沉寂,我费尽唇舍,解释、说服!他还是原谅了我,答应好了就随我同上美国!一如哈桑一样,他总是会原谅我吧,泪水突然滑落我的脸庞······
飞机降落在了美国的机场,我的家人以隆重的欢迎仪式接待了索拉博。妻子和岳母都很喜爱他,唯有将军有些不悦。一次在吃饭的时候,将军严肃的对我问道:“这就是那个哈扎拉男孩儿?”我以前所未有的洪亮声音告诉他:“以后我在场的时候,请你永远不要叫他‘哈扎拉男孩儿’,他有名字叫索拉博,他父亲是我的兄弟,他是我的侄儿。”我第一次顶撞岳父将军大人!
一个美好的晴天,万里无云,我拿着一只崭新的蓝色风筝,与索拉博站在宽广无垠的旷野,“亲爱的索拉博,你喜欢追风筝么?”“喜欢,爸爸以前经常带着我一起追风筝,他还说你得过追风筝大赛的冠军,是最最了不起的追风筝的人······”我笑了笑:“记住,在我的记忆里没有比你爸爸更了不起的追风筝的人了,他是我一生最最好的朋友······”
蓝色的风筝迎风而起,索拉博欢快的追逐着,嬉闹着,我好像看到了哈桑在前面的不远处朝我挥手,笑容满满,在阳光下染成了金色,我欢乐的迎着风筝,却始终追它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