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每个人的一生，总要被动的或者主动的做出各种选择，而每一种选择都会将我们导向一种不同的生活。

王菊的孩子是保住了，可她又不得不作出一个叫她难以抉择的选择。

医生说，“如果你们再晚来十分钟，这个孩子都保不住了。不光孩子保不住，大人的生命也有危险。”

说话的女医生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已婚妇人，这从她办公桌上摆着的两张一家三口的全家福可以看出。照片用银白色的相框装裱着，镶着金黄色的边，相框显得很高档也很精致。从相片上三张宁静温和的笑脸看得出来，陈颖芝女士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而她本人也是一个很在乎家庭的女人。

陈医生一脸的菩萨相，圆圆的脸蛋，带着一点婴儿肥，唇红齿白，配上一双眼珠黑白分明的圆眼睛，整个人透着一股灵气。她的皮肤紧致光滑，额头光亮宽阔，一眼看上去不是很惊艳，但是让人感到特别舒服。

这句话，不光安了王菊的心，也安了张梅的心。

“那就好，那就好，还好，救护车来得快。”

张梅说着，有眼泪从眼角滴落出来，她高兴得直接拿衣服的下摆去擦，衣服还是湿的，有一股酸臭的味道在鼻子边荡来荡去。她瞅着王菊听到陈医生这句话后，那张脸上起的变化。

“谢谢，谢谢医生。”

王菊那张像死人一样的脸色慢慢的变得活脱了一点，她缓缓的把头转向张梅，无言似有声，她的嘴巴哆嗦了两下，话没有出来，两行热泪喷薄而出。

“好了，没事，孩子没事就好，这是天大的幸运。”

张梅擦着眼泪在笑，仿佛是她自己劫后重生，那种喜悦无法言喻。

陈医生额头前的两撮头发自然的卷向两边，一层细密的汗珠铺满额头，她的两只脚并拢在一块，两只手交叉叠在胸前。她带着那种如丝绸般柔软的微笑瞅着面前的这两个女人说话，微微咧开的嘴里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这时，她把头歪向一侧，用并拢四指的右手捧着嘴巴轻轻的打了一个哈欠。她抬起右手腕看表时，两个女人的视线都定在了她的身上。

“是啊！你们这回真是幸运，大人和小孩都平安。”

今天轮到陈医生值夜班，许是刚刚一场手术下来耗费了她太多的精神。刚刚一个哈欠没有打完，这句话说完，她将两片嘴唇往内挤，也没把哈欠挤回去，她只好连着打完了几个哈欠，打得那双眼睛水汪汪，像哭了一样，两行眼泪流了出来。她显得有些尴尬起来，忙用食指在眼角擦了擦，浅浅一笑，忙说。

“哎呀！年纪大了，熬夜就犯困。”

张梅紧跟着她也打了一个哈欠，这哈欠像能传染人似的，王菊也随着打了一个。这三个人都被这一阵哈欠逗得笑了起来。

“好了，都快两点了，先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我再来给你和孩子分别做检查。”

陈医生朝着王菊点点头，她说话的声音本来很轻很慢，这时，她朝着医院四周看了看后，将声音压得更轻更缓。

“好好好，谢谢陈医生，您辛苦了，您慢走。”

张梅点头又哈腰地送陈医生走到门口，看着她踮着脚尖转身走到了那条暗黄幽深的走廊上。她一面走，一面抬起手腕上的手表看，脚步便快了一些，她踮着脚尖飞快的走起来，那不高不瘦的身板却像一只企鹅一样，左右摇晃起来。

“好啦，安心休息吧！都没事了。”

张梅从门口返回到王菊的病床边，见她的目光还定定的停留在门口，像望着一个什么东西出神。两只手交叉叠压在肚子上，那高高隆起的山丘不见了。

“安心休息，明天医生还会检查的，孩子在监护室里有人看着呢！”

“梅姐，男孩还是女孩？”

王菊转而把目光锁在张梅那张一下子变得深沉的脸上，其实，从自己醒来的那一刻开始，这个问题就像一个飞之不去的苍蝇，在她的脑袋里嗡嗡直叫。

张梅保持着沉默，脸上的表情已经说出了一个很明确的答案。

“呵呵，又是女孩。”

王菊笑得那张蜡像一样的脸抽动起来，那种笑其实比哭还难看。

“只要孩子没事就好，平安是福！”

张梅露出一个牵强的笑容，她找不到更好的说辞来安慰面前这个愁苦的女人。

“为什么？为什么我就生不出儿子？”

王菊的两只手紧握成了拳头在肚子上捶打着，她变得激动起来。张梅一把拉开她的手，顿时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气愤。

“生个儿子又能改变什么？你生了三个孩子了，你老公变了吗？来，你现在拿出手机给你老公打个电话去，人都躺医院来了，看他会怎么做？”

张梅越说越愤慨，那股子昏沉的睡意顷刻消散。此刻即使让她躺在舒服的席梦思床上，她也睡不着了。她这句话戳中了王菊的软肋，使她垂下头，那张脸面如死灰，像一个快要断气的人，断断续续的嗫嚅着。

“要是躺在那里的是儿子，他会回来的。又生了一个女儿，他……他看我们怕是更不顺眼了。”

王菊说着，用一种绝望又凄苦的神情眼巴巴的望着张梅。

“你既然知道他是这样的男人，为什么还这样给她生了一个又一个？”

张梅的语气变得很低很缓，她紧紧的握着王菊那双冰凉的手，把这事实摊在她面前，想让她看清现实而清醒一点。

“姐，我是想跟他好好过日子的……”

王菊本还想说那句老生常谈的话：生了儿子他会变好的。这次，她说不出口了，对于生儿子这回事，她也心灰意冷。

“可他不是好好跟你过日子的人，又嫖又赌又不着家，比我家男人还不靠谱。我家那男人吧，至少不嫖，还记得回家。”

“唉！要是我男人能有你男人这个样子，我也知足了。你家王哥虽然不会赚钱，可他还是对你好的。”

“好什么呀！都是一个池子里的王八，半斤八两。”

张梅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笑。刚刚拿她的男人和王菊的男人一比，瞬间又感到舒心了许多。

“也是，我家男人除了好吃懒做，还是过得去的，至少家里的家务活被他承包了，至少他有时候还是知道心疼我的……”

王振国这会儿在她的心里插上了几面红旗，她一想到这里，便想到了她该回家了，家里人还不知道她干嘛去了，也想到了还有两个烂摊子要收，也不知道那个男人怎么样了。她这时忙拿出手机看，手机上显示八个未接电话，全是女儿打来的，竟然没有一个是王振国打来的。她不由得又在心里骂起了她的男人。

“这个没良心的，一个电话也没有，也不管我的死活，亏我刚刚还想着你的好。”

生活容不得她矫情，张梅常常不把这点儿女情长的事放在心里。

“菊妹，你休息着，我先赶回去把那两个摊子收了。”

张梅说着就站起身来，当她看到床头柜子上空无一物时，才想到病人连水也没得喝。她吞了几口唾沫，这会儿她也渴得不行了。

“菊妹，你等着，我先出去给你买点水买点吃的来。还有一些住院用品。”

“梅姐，我不渴，你快先去把摊收了吧！”

王菊一想到她的摊位还搁在那里没人管，她就心里急起来，可这会儿她急也不管用，她能依靠的只有这个已经跑出病房的大姐。

张梅走出医院直奔最近的商店，还好，有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还灯火通明，她想也不想快步朝着它走去。

她走进去后却不急了，脚步在一些商品前踌躇不定，显得犹豫不决的样子。

“唉！怎么都这么贵，都沾了医院的光，水涨船高。”

张梅本来想抓了东西就走，当她看到商品上面的标价比外面的贵了一块两块的，她慢吞吞的将商品拿起来，又犹豫不决的放回去。

“唉！都关门了，再贵也得买，算了，先买点必须的。”

张梅想来想去就只拿了两瓶水，两包面包和两盒牛奶便急冲冲的跑去柜台结账。她竟不自觉的掏出了那只黑色的皮夹，打开一看，里面竟有一叠百元的钞票，大概一两千块的样子。钱包里还夹着一张身份证和两张银行卡，她愣了愣，想起来这是那个男人的钱包。张梅忙将钱包合起来放回包里，然后拿自己的零钱付了款。

夜很深沉，街市上空无一人，只有马路上断断续续一来一回的车。平时大白天，这条马路上总是被人和车挤得水泄不通。两边的店铺也都紧闭着，只有那一排排醒目的招牌在夜色中招摇。张梅无心欣赏这片夜景，她在感慨这人心。

“唉！最亲的人竟还不如一个陌生人。都说亲情最可贵，可王菊和她的男人这份亲情也叫可贵？”

张梅把手伸进包里，紧紧的捏着那一个黑色的钱包，如捏着一颗在她手上喷薄跳跃的心，她要把这样的一颗心完好无整的归还回去。

张梅把东西放下就赶回了夜市，那个男人还守在他的摊位上，在那把折叠的小凳子上打起了呼噜。而王菊的摊位上坐着一个女人，她把头搁在膝盖骨上，蹲坐着也睡着了。张梅轻轻的走近一看，这不就是那个给她几百元的女人吗？她再低头一看，地面上的血迹已经清理得干干净净。

“呀！大姐回来了。”

这个年轻的女人想把酸疼的脖子转个方向搁着时，她看到了站在她面前的人。

“那个大姐，没事吧？”

她的眼里布满了担忧，也布满了真诚，她一开口说话，那个男人也醒了，他忙走到王菊的摊位里来，把他的眼镜取下来，一面揉着眼睛，一面急着问。

“大姐她，没事吧？孩子保住了吗？”

“还得多谢你们，要不是你们，我不知如何是好。要是再磨蹭十分钟，大人和小孩都不保了。”

男人听到这话不由得望向那个女人，而女人的目光也刚好对着他，两人相视一笑，露出欣慰的笑容。

张梅忙把那个黑色的皮夹递给那个男人，满怀感激的说。

“谢谢你的热心，真的，谢谢。”

张梅的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表达出来，对于这份厚重的情义，此时，她除了深深的说一个谢谢，却不知道说什么了。

“没事呢！都是举手之劳。”

男人说话时，旁边的女人定定地瞅着他，她的嘴角始终挂着笑，眼睛像星星一样亮，炙热得如一团火在燃烧。

“还有你，真的感谢。你们都是大好人，好人好运，祝你们俩……”

张梅说着，从女人看男人的神态中心神意会，她顿了顿，又说道，“祝你们俩一生平安，幸福。”

“如果……你们俩都是单身的话，这就是天赐良缘。你们都是好人，很般配。”

张梅望着年轻的女人笑，女人的目光变得热切又激动，那双眼睛在说，“谢谢大姐，你真是做了一件好事。”

张梅转而笑着望向那个男人，想看看他的意思。

“小伙子，这样的女孩子可不好找了，如果还没女朋友，赶紧抓住别让别人抓走了。我告诉你，错过了可就没机会了。”

男人的脸红了，那双眼睛在张梅和女人的身上躲躲闪闪，他没有把目光定在女人的身上，而是朝着张梅羞怯的点点头。女人顿时心花怒放，直冲着张梅笑，那双眼睛又在说，“姐，我的亲姐，真的谢谢你。”

女人得到这个信号，她咬了咬嘴唇，满脸娇羞地朝着男人走过去。

“要不……我们去喝一杯吧！坐了这么久，我们还没喝一口水呢！”

男人推了推他的黑框眼镜，笑着点点头算作回应美女的殷勤，他和张梅打过招呼就和女人走出了摊位。不一会儿，这个女人单独又回到摊位，她一把拉住张梅的手，十分亲热的说起来，神情很激动。

“姐，真是谢谢你帮我拉线，我本来打定主意单身一辈子的。今天遇到他，我改变想法了，他确实是一个好男人。”

女人一面说着，一面又从她的粉红皮夹里抽出好几张百元钞票塞到张梅的手里，转身就走，边走边回头，喜不自胜的说。

“大姐，收着，请你们吃喜糖的。这个男人，我一定要把他追到手。”

张梅看着女人那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不禁为她感到高兴，她把手里的钞票看了一下，又一张张的数了一下，竟有一千三百元，她又把之前女人塞给她的那几张拿出来也数了一下，那是八百元，她将这两千一百元紧紧的捏在手里，在心里默默的送上最诚挚的祝福给这两个善良的人。

“祝你们幸福，你们一定要一直幸福下去。”

一直这个词在她的心里是有很大份量的，有多少对夫妻也像他们这样甜甜蜜蜜的开始，然后变得酸酸涩涩，最后又变臭了。

张梅再回到医院时，太阳已经明晃晃的挂在天上，阳光从病房的窗口涌进来，照在了王菊旁边一个女人的病床上。

王菊已经和她有了初步的认识，她是宫外孕做了手术，前两天进来的。张梅提着一袋水果和生活用品回来时，看到床头柜上摆着两个红富士苹果，有一个已经削了皮并被咬了一小块。看来，王菊的心情还是很低落，心情不好是没有胃口的，也就感觉不到口渴和肚子饿。

“梅姐，摊子怎么搞的？”

王菊一看到张梅走来，她忙挣扎着坐了起来，急急的问起来。

“没事，都搞好了，我搁旁边一家人的屋里先放着。”

张梅瞅了一眼那个啃了一口的苹果，她拿起来递给王菊。

“先吃点，我去打开水，顺便……”

王菊没有在意张梅那个顺便后的停顿，也没留意她那为难的表情。她目前能想到的是她的孩子和她的摊位，她还没有想到住院费的事，而张梅要说的正是这个事。她想说顺便去办理住院手续，而这些是要花钞票的。张梅昨晚到王菊的随身背包里掏她的身份证时，看到了她包里为数不多的一点钱，张梅不用数也能断定那里不足五百元。而这些钱，来到这种医院连点火都不够。

“梅姐，你也忙坏了，不急，你先吃个苹果吧！”

“你吃，我来的时候已经吃过了。你先吃点苹果，还有这里有面包，也吃一个。”

张梅其实肚子也饿了，她撒了一个慌，她暗暗在心里担忧这个住院费的事。

“我不吃了，没胃口。”

王菊说话有气无力，她的心思又回到了让她压抑的事情上。

这个女儿她真的不想要了，她的老公和婆家人也不会想要，她连电话也没打给他们。就算打了又怎么样呢？他们也不会来，还会更嫌弃自己生不出儿子。可孩子已经生下来了，不是一件商品不想要就可以扔了，她还得把她养大，可现在……”

王菊反复的在心里思量着这些她一个也解决不了的问题，脸上的愁苦像落在地面的雪霜越积越厚。张梅摆了摆头，默默的走出了病房。她没有先去打开水，而是先去询问了住院费的事。

穷人进医院就跟小偷进警察局一样，还没到门口，心就虚了。张梅能感到这几十米的距离让她越走越心慌，腿脚也像打摆子一样。

“什么？要交这么多？”

张梅一听到住院费的数目，吃惊的大呼一声，惹得好几个护士都定定的盯着她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穿粉红色衣服的一位护士望着张梅愣了一下，她往四周看了看，便笑着解释说。

“大姐，病人做了手术，小孩又在监护室，这本身花费是很大的。她们还得继续住院观察，特别是小孩，早产儿得在保温箱里精心护理。这样吧，要不……”

护士看张梅的脸色越来越阴郁，写满了愁苦，这张愁苦的脸把她的经济状况表明出来。护士见多了穷人，也见多了富人，她知道穷人都惜钱，不像富人只惜命。

“要不，您先交两万，多退少补，病人和小孩都得住院观察，这点钱肯定不够的，您先交这一点，到时候不够的时候再叫您续上。”

张梅没有出声，她听护士说话时，眼睛盯着地面上。

“我……要不，先交个四千吧！我身上没有那么多钱。”

张梅想着把那两千一拿出来，加上她昨晚收的钱凑在一起先顶住。可这时，护士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语气也变硬了一些。

“这不行呢！我们医院有规定的，要先交钱再住院，我们昨天已经破例先给病人做了手术，今天不能再拖了。”

“那……好吧！我待会儿再来。”

张梅小声嗫嚅着，像一颗霜打的白菜一点精神也没有了，她提着开水瓶默默地走开。待她走回病房门口时，心里不虚了，又变得很沉，如同压着一块大石头。

“菊妹……在想什么呢？”

张梅提着空的开水瓶走到王菊的床沿边，她一门心思想着怎么开口把这事说出来，全然忘了自己没有打水，空瓶子也还提在手上。

“没，没想什么！”

王菊从那种浑然不知的状态中醒过来，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仿佛是一只脚往前一跨就是万丈深渊，好在这时，有人拉了她一把。

装在心里的事太多了，她想也想不出一个解决的办法。这时，她想到了摆在眼前的事，不禁惊慌起来，穷人最怕的是什么？怕的是花钱。

“梅姐，昨天的住院费是你帮我先交的吗？一共多少钱。”

王菊问这话时，心里就在思量着自己到哪里去筹这笔钱。她不想什么事都叨扰两个女儿，可她实在是拿不出钱来，想来想去，她还是想到了求助于两个女儿。

“我还没有交呢！昨天手术急，我跟护士说今天办理的。”

王菊自己说到这个事让张梅舒了一口气，自己除了付出一点心力之外，金钱上的事，她也爱莫能助。她自己生病也不敢往医院跑，一想到医院，她的心就虚了。

一阵沉默，两个女人都在思索这个紧迫的问题。

“菊妹，我这里有点钱，你先拿着，买点好的东西吃，把身体养好再说。”

张梅说着，便把那两千一百块全拿了出来，然后在自己的那一挪钱里抽出了四张红票子。她是把手伸到包里抽的，用食指和大拇指一张一张搓出来，搓四下，心里跳了四下。

“来，这里一共两千五百块，你别嫌弃，都是姐的一番心意。”

王菊说什么也不肯要张梅径直塞到她枕头下的那一叠钱，她忙急急的又抽出来，有几张抖落在了床上，还有两张飘到了地面上。

“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你还不了解我，你不拿着，我今天不走了。”

张梅弯腰捡起地上的钞票，然后把床上的几张也捡起来，一张张的叠整齐后又塞到了枕头下面。

“梅姐，我自己去办理住院手续吧！”

“刚刚我去问了护士，得先交……两万，多退少补，不过，可能还要交一些，小孩还得留在保温箱里观察。”

张梅查看着王菊的神色，小心翼翼的说。要是她自己，听到这个数字也会慌的。

“啊？这么多啊！”

王菊那颗脑袋像没了脖子支撑似的，软绵绵的垂下了。

“是啊，孩子还在保温箱呢！那里可是个烧钱的地方，分分钟钟都在烧，还不知道得烧多久，这钱一张张的烧得让她心焦。”

王菊一想到这里，那双眼睛里布满了一层雾气，可她眼下能有什么办法呢？

“梅姐，我想把孩子送人。”

张梅看到王菊的脸上像一堆死灰一样，这是把她的心也烧死了。

张梅听到这句话还没缓过神来，王菊已经在心里深思熟虑了一番，她紧接着又说。

“还是你说得对，我自己苦了，还连累孩子们跟着受苦，这孩子就算出院了，我还得把她养大，这不更连累了我那两个大女儿，苦她们一辈子。”

“这种事，你得找你的男人。”

“呵呵，他不会管这些的。”

张梅想说，“这种事他也不管，那你还要着他做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她想了想，用一种比较客气的语气把她这句话的意思说出来。

“菊妹，你找个男人是一起过日子的，你把什么事都一个人担了，你还让他做什么？”

张梅在病床边来回走动着，王菊没有说话，她把头缓缓地抬起来，两只眼睛里又显现出那种呆滞的目光。

“我跟你打个比方吧！比如一个跷跷板，两头都得有人坐着，这个板子才会平衡不是？难道你两头坐，坐了这头顾不上那头，跑来跑去不累死你？”

王菊听到张梅打的这个比方，愣神想了想，觉得很在理。可理是理，有的人不依这个理也没办法。于是，她笑了笑，苦笑着说。

“梅姐，这人都找不到，怎么让两个坐？”

“那你也不坐了不行吗？非要在这一个板子上折腾死？我不是要劝你离婚，只是要你少折腾。好，我就问你，你把这女娃给了别人还生不生？是不是还要折腾着生个儿子出来？”

张梅说到这里情绪又上来了，她越说越大声，越大声越气愤，惹得病房里的另一个病人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睛听着这个让她产生了兴趣的故事。

“我……不知道。也许，生个儿子会不一样的。现在的事还没有解决，我……未来的事谁又能算得到呢，我现在也不知道该不该把孩子送人……”

王菊的话含糊不清，没有逻辑的兜来兜去。她的脑袋里确实是混乱的，处于一种神游的状态。一会儿想着女儿的事，一会儿又想着他男人的事，又想到生儿子这回事……

“不生了，我不生了，那个孩子我也不要了，谁要给谁吧！我连自己都养不活了，我还怎么养孩子。”

张梅忙把那个空的开水瓶顺手放在地上，她忙一把抱住王菊，稳住她激动的情绪。这种时候，她的精神状态就像一根蹦得过紧的琴弦，再一使力就崩了。

“好啦，有些事先搁着，搁一会儿就想明白了。有些事呢，不理还好，越理越乱，先别想这么多。路都是走出来的，没有路是走不出去的，山路水路弯路，管它什么路，我们慢慢走，一步一步就走出去了。”

这番话像一阵春风一样抚慰了王菊那颗被捏紧了显得皱巴巴的心，她能感觉到它一点点的舒展开，接着她的情绪慢慢的稳了下来。脑袋里像开了一条口子，阳光照了进去，照亮了那一片黑洞。

“梅姐，还是把孩子送人吧！我连自己都养不起，孩子们也跟着受苦。你知道的，我……连住院费都交不出来。”

王菊眼里的神情是坚定的，这是一个不容置疑的决定。张梅在心里思索一番也觉得这是一个可行的办法，虽然为人父母都舍不得骨肉分离，可为了生活，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意愿。

“要不，你们就送给我吧！我不想生了，我来领养你们的女儿。”

隔壁床的女人说着从床上爬了起来，其实，她早就醒了，闭着眼睛也在听她们说话。病房里进行的这场谈话，让她的内心起了波澜，突然，她就做出了这样一个决定。

“我的老公早些年就有过领养小孩的想法，她不想我再遭遇这种生育之苦。那年，也是我流产时，有一个未婚生育的女孩把孩子丢在医院洗手间里就跑了，那时，我老公看着孩子可怜就要领养的。我当时不同意，觉得自己还年轻，总是可以怀上的。”

张梅和王菊一共四只眼睛紧紧地盯着这个女人，她们没有打断她的故事。这个女人真诚的望着她们，把她的故事继续说出来。

“我怀得上却留不住，流了四个了，吃了很多药，打了很多针，后来好久没怀上。这次好不容易怀上了，却又是个宫外孕。这回，我老公是不会再让我折腾了。”

女人显得很无奈，她悠悠的叹了一口气，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

“你很幸福，找到了一个好男人。”

张梅在女人停顿的时候，发自内心的为她找到这样一个真情义的男人高兴。

“是啊！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了。”

王菊说这句话心是酸的，酸她自己。想想自己一连生了四个孩子，也没得到男人的半点疼惜。

“是的，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找到了我老公。他说没孩子就没孩子呗，两人老了动不了进养老院就是。横竖是个死，怎么死都一样，不就是眼一闭腿一瞪。”

女人说着就笑了起来，不像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人。这时，他的老公给她做好了饭送来。她眉开眼笑的望着他的老公朝着她笑吟吟的走来。

张梅和王菊相望一眼，相视一笑，同时在想一个叫人欣慰的结局。

“这个孩子跟着这样父母一定会很幸福，有时候，选择舍弃又何尝不是一种成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