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刚刚转暖,一冬天的积雪已经变得酥软,房檐上挂满了一排排的冰挂,在明亮的日光下,晶亮耀眼,房顶融化的雪水顺着冰挂串串滴落,像水晶流苏。
姜三陪着老爷子下楼晒太阳,一出单元门,老头子就甩脱了儿子的手,说,不用你扶,我自己走!
对老头子的执拗,姜三只是顺从,他是一个孝顺的儿子,他对孝顺的理解是,孝顺孝顺,只要顺,就是孝,永远都不要和老人争辨对与错,哪怕老人明显是错的,也得先顺着再说。
何况老姜头的生命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体内的癌变,任你多高明的医院医生也是无力回天了。而且,按上次北京的专家预测,老头儿怕是过不去这个年。现在何止是年,连二月二都过了,老头儿看上去脸色红润,眼睛明亮有神,脚步坚定硬朗,三层楼上下,都不用歇气儿。姜三又像去年秋天医院确诊时一样,怀疑是不是误诊了,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楼房在镇中心,当时把老爸从镇南街边平房菜园接过来时,老头儿还说,咋不买个六楼?又肃静又可以把上楼当爬山锻炼。
老头儿八十岁整,头脑清醒,思路清晰。开头不愿意上楼,姜三只说了两条,一是平房取暖得自己烧,忒麻烦;二是大小便得去外面,死冷寒天的忒遭罪……老头打断他的话,说行我跟你上楼,不过来年天暖了我还得回来种我的园子。
老头儿看到物业的人在打楼房檐头的冰溜子,就穿衣服要去菜园子,姜三顺从他说,爸,路上化得连冰带雪的不能走,我开车带你去,咱看一眼就回来行吧?要是没有风,就晒晒太阳。
开车几分钟的道,下了车,老爷子正要掏大门钥匙,却发现锁头换了新的,刚要沉下脸来,姜三就递上了新钥匙,爸,原来那把锁不好开,而且,而且就您自己一把钥匙,我就给换了。老头儿接过来开了门,但终归是不高兴。
一进院,就发现了菜园子正中的那台破拖拉机,老头儿望着拖拉机,什么也不说,就等儿子解释。儿子就说,在自家农场拉回来的准备拆了卖废铁的,整体卖不划算。
老头儿把眼光转向木板杖子,知道是拆开杖子弄进来的,就说,种地前把那破玩意儿整走,杖子我自己弄。儿子说,一准儿一准儿。
老头儿没注意到贴在大门上的卖房贴子,姜三一下车给老爸开车门之前就给撕下来了,当时贴的时候是按医生说的生命时限想的,现在想来,姜三觉得自己有点可耻。好像盼着老爸死似的,他想。
老头儿既没手术也没化疗。最后这次去作检查时,主治医生看到老爷子出现在面前显然很吃惊,及至看到CT片子,竟连呼奇迹,因为老头儿体内的东西虽然还在,但是相距第一次检查并没有增长。
回来后老头儿说以后别再去了,又是什么健康码又是核酸检测的,费钱还麻烦。
虽然没有人告诉老头儿得的是啥病,可是老头儿明白着呢,他说,如果没做过检查,压根就不知道长那么个瘤,那不是就和没长一样?也许这个瘤子在我身上已经几十年了呢。要知道得了这个病,人们都忌讳说癌和瘤子这两个字眼。可老头儿自己就直言瘤子,毫不为意。
姜三和大夫听了都觉得很荒谬。回家路上姜三把老爷子的话咂么出味儿来:如果按医生提出的治疗方案,要么手术要么化疗,那恐怕老头儿现在已经成了灰了。想起网上常见的那四个字:细思极恐啊!
姜三接过老头儿的农场十五年了,头十年都是种小麦和油菜,虽说每年都有盈余,可是看到有人种土豆一年就暴富起来,不由得心动,就跟风,种起土豆来。老头儿不支持他改种土豆,认为那简直就是赌博,但是觉得既然把农场交给儿子了,该怎么做就得儿子说了算。于是不再过问,只是埋头侍弄菜园子。
以姜三的精明,土豆种植在业内几年就小有名气。那就是,别人小挣他大挣,别人保本他小挣,别人小赔他保本,别人大赔他小赔。这样经营了四年,赔赔赚赚的,总的算下来并不比无风险的小麦油菜挣得多,就有些灰心,想着还是把握的种粮食作物得了。最终去年还是鬼使神差的又种上了土豆。最后一年,他当时和老爷子说,今年是牛年,都说牛马年好种田。老头儿哼了一声,说,牛马年好种田也不是专指的种土豆,如果是好年头,风调雨顺,种啥收啥。
年景确实好,全镇土豆前所未有的大丰收,一般都达到亩产八九千斤,有的上万斤!秋收时节种土豆的都和打了鸡血似的兴奋的睡不着觉,姜三也一样。
他对老爷子说,爸呀,今年赚大了,正好收手,明年不再冒这个风险了。
赚大了,赚多大?老头儿说,还一斤没卖,咋就说挣赔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