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才过两天,我接到陈屋才红的电话,让我把他家里的玉米收去。才红夫妻俩四月刚种完一亩地的玉米就外出了,只留了一个七十多的老父亲看家。这些玉米,是老爹一箩又一箩反复从地里摘棰、剥粒、并晒干的。老爹在家的时候,我个把多月去一次,目的是送点米面给他。当我问起才红夫妻俩到哪里又做么事去了,老爹原本黑瘦的脸更皱巴,乌紫的嘴唇好不容易吐出几个字,杭州去了。尽管他的嘴唇没有合上,有些微抖,可是没有了下文。见状,我也不好再问。
这次才红回来了,并且是中秋节边,我于是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是在外做生意回来,而且做得应该不错。人兜里有钱了,心便宽,想借中秋的机会,回来与家人团聚下呗。这样想着,我骑车不知不觉到了离才红家不远的稻田边。正思索这橙黄一片的稻田该用怎样的词语形容,一个人匆匆与我擦肩而过。我赶忙回望,那不才红吗。张嘴正准备打招呼,才红扭头对我挥手,说有点事马上回来,让我先上他家坐坐。才红手里似乎拿着些什,只是没能看清。
我骑车径直穿过树林,过一条河沟,便到了才红家门口。一阵桂花的芬芳直钻心扉,忍不住耸鼻吮吸,空气里全是这样袭人的謦香。循眼望去,是院门口两棵碗口粗细的桂树散发出的。凝眸,居然是金桂,青白的枝桠上点缀着繁星似的赭黄,而树地下的一圈,似铺了一层密密茸茸的毯。秋风飒飒吹过,些许花瓣簌簌落下,又没入其中。
推开院门,院内很安静,偌大的院内停放着一辆电动车,意味着这家有人在。但是才红刚出去了。屋的大门没有关紧,留有浅浅的缝隙。轻轻推开这扇有些沁凉的镂花玻璃门,四下里张望,屋里依然很安静。我在对面门楣上方,看见挂有发光字的艺术时钟风景画,那些红红的数字眨呀眨的,仿佛人的心脏在分分秒秒跳动。
我侧身猫样地踩进屋里面。农家的屋居然也打扮得这般的清新雅致。粉白的墙上挂着几幅刺绣,增添了古典的韵味。细细端详那些斑斓又匀称的走线,仿佛看见了一位妙龄少女正在秋日淡黄的时光里飞针挑织。我在一幅“家,心的港湾”刺绣下抬眼许久,读出了刺绣人对于家的满满渴望,对于家人的浓浓爱恋。这些精美的刺绣,究竟是出自这家女主人之手还是?
环顾屋内,我想觅些许蛛丝马迹,籍此来解开内心的揣测。左方侧壁的挑台上,摆放着两只高挑秀颀的玻璃瓶,里面插着数枝嫩绿的香水白合,引起了我的兴致。缓步上前,打量这些含苞欲放的花朵,它们有着多么的清纯与鲜丽,我忽然萌生了摸摸它们的念想。抚摸再轻揉,感觉有些小小的异样,没有鲜花那般的光滑柔嫩。原来是塑料插花,怪不得长短与色泽这样惊人的趋同。
我的目光仍然在这方镶瓷挑台上游走,落在挑台的末端,瞬间凝固。因为我的目光与一方相框内女孩的目光正好相遇。女孩长长乌黑的披肩秀发,圆圆的脸庞上甚至可以看见微漾的酒窝。此刻,屋里静谧极了,相片中的女孩鲜活起来,她摆脱了相框的桎梏,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想要跟我诉说什么似的。我感觉到屋里的一切,不是因为我的来到,而是女孩这一双美丽的眼睛,顿生了青春靓颖的气息,生动活泼起来。可是当我准备再次凑近一些,彼此加深印象时,我蓦地惊呆了,猛然地呼吸近似窒息,原本温润的光线舒畅的气流瞬间被冷冻被压迫。只因为我在那方相框的边缘,不经意看见披着一层薄薄的黑纱,而且,相框的前面,一字形摆放了三只苹果。
那一刻,我什么都明白了。生与死的距离竟是这样的近,幸福与痛苦的界线竟是这样的明,近得明得让人无法相信这是真实的存在。一张相片,足够能够唤醒或者是诱导某些东西,让人油然往昔的温馨与甜蜜。但是今天,我所最不愿瞧见的,却以一纸相片这样的方式无情且冷漠地终结一个人的一生。而且,是这样年轻的美丽的短暂的一生。处于这样的对视状态,我不忍或是害怕再看,我想到了逃离。我想逃出这间精心装饰但又仿佛是陷阱般的屋,逃离这种对生与死的时间概念差,逃离对生与死的失望与希望的挣扎。
里屋的门吱呀响了一声,有张苍老憔悴的面孔从门后缓缓移出。我的意识发生巨大的断层,像是一只遭遇围猎被人穷追不舍的麇鹿,最终逼到山崖,奋力向对面的山峰腾空跃去。一种与生俱来逃避的本能,让我赶紧将目光撤离相片,求助于这张突如其来的面孔。
哦,你来啦,喝水么。哎,我儿子媳妇刚出去......今天头七,给大孙女坟上烧纸去了。你知道的,就是你面前相片的那个。哎!才二十三岁的年龄......
在这间原本很陌生的屋里,我静静地听着老爹讲述他大孙女的故事。我的脚没有挪开,仍一动不动站在这张相片的面前。女孩仍然那般笑意盈盈地望着我,或许,她满意我在倾听她的故事?或许,她也在陪伴我一起在用心地谛听?十七岁高中毕业那年,她就离开了家乡,一个人去深圳打拼。缘于家中经济的拮据,她的身后,还有两个正在念书的妹妹。她把求学的路让给了妹妹们,而自己,用还稚嫩的肩膀替父母分担了家庭这份沉甸甸的责任,那就是,让两个妹妹好好把书读下去。她真的很努力,山里妹子那份朴实、顽强、坚韧、勤奋的精神无时不刻在支撑着她,让她在短短的三年里,从一名学徒工做起,到领班,再到管理,一路洒满汗水与泪水,也一路收获鲜花与掌声。二十岁那年,公司推荐她到香港的总公司学习深造,倍感欣喜之余,她却渐渐感到身体浑身不适,发热,咳嗽,牙龈出血,甚至那么几天,下身总是难以干净。为了充分做好深造的准备,她决定去医院看看。病体检验报告出来,她懵了,一刹那感到天旋地转,那三个冰冷的字,足以毁灭她的一生,甚至可以摧垮她那个清贫但很温暖的家.....
这三个字,足够让每个活着的人深陷恐惧与绝望:白血病。但是她没有,她依然充满着希望,与病魔作着斗争,因为同时,她的爱情也来了;她的生她养她的父母也没有,他们不相信眼前乖巧听话的女儿得了这样可怕的病。他们坚信,总有一天,女儿会好起来,会穿上婚纱牵着心爱的人步入神圣的婚姻殿堂,然后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可是病魔不答应,它时时让这位美丽善良的姑娘忍受着非人的折磨。
哎,人财两空啊。今年四月份,儿子媳妇去杭州,为的是照看大孙女。做手术了,换了骨髓,可是后来医生说排斥,癌细胞转移到了肺部,不行了。总共花了两百万啦,一身债......孩子自己也知道快不行了,非得回家,说是陪我过最后一个中秋节。
老爹深深地叹口气,老泪纵横,你不知道,这孩子有多么的聪明孝顺。老爹用颤抖的食指点着壁上的刺绣,喏,这都是她以前绣的。这屋里都是她布置的。嗨,我这孙女,可讲究打扮啦,就是爱美。喏,院外两棵桂花树,也是她栽的,都十年啦。在深圳这些年,每年中秋她都要回来陪我过节,说是爹爹老了,去日无多,陪一年少一年。没想到,这孩子,命薄,等不得今年的中秋,竟先离我而去了.....你说我这把老骨头,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一时真的不知道该怎样来安慰这位白发苍苍皱纹满面的老人。失去亲人的痛苦岂止是旁人三言两语的慰藉便可消除的?或许,我此刻的沉默,更能表现出我的伤感,表露对这样一个女孩红颜薄命深切的心痛。我再次将目光缓缓移至相片中的女孩,仿佛老爹向我诉说的这一切,她正在娓娓地向我诉说,用她那一双满含笑意的眼睛向我诉说。
外面有了动静。我知道,该是才红他们上坟回来了。我走出门外,走出院子,凉凉的秋风吹过,桂花树上又落下一阵桂花雨,落在我的头发上,肩膀上。我根本没有想拂去它们的意思。这些沁人的幽香,仿佛是相片中的女孩散发出的,她款款走出并袅袅从我身旁经过了。但是我看不见她啊。抬头,将近落山的太阳从河沟边树林的缝隙中晃动微晕的光,还温柔地照亮着这屋,这树,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