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火车要行进八个小时,现在已经走了五个多小时,正是凌晨四点,在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中再也难以入睡,便软塌塌地趴在硬卧上看看外面。
这个时节温差还是很大的,借着一星半点车内的灯光,轻轻地擦去窗上凝成的水汽,一眼便望尽黑黢黢的夜。仔细看时,夜也不似那般浓稠,目尽之处,浓绿的树、厚重的山,远远近近无声站立在山脚的屋舍,还有它们脚下坚固的大地,仿佛融合在了夜色里,伴着些微的月光,浓黑得足以与天分开一条界限,天色的黑灰黑灰的,还是可以看见一点一点凌落的星。一直挺喜欢看夜色的,就像有些人喜欢追逐夕阳。很久很久以前,我眼里的夜色就是一成片的,连绵至天边,浓烈而温和,仔细看时,月光下,它像极了一副浓墨重彩的水墨画。它是安静的,是宽容的,是公正的,是很多人一直很尊崇的。
曾经想过,如果它有生命,它会不会是一个温柔又恬静的女孩子,总是在夜里才会出现,她是宽容的,包涵着白日里一切小心思的龃龉,也是公平的,在她眼里,山川河流甚至人类野兽,都一样黢黑,她像是一个守护者,默默地守护着这一片大地上的子民,她轻轻吹一口气,化为淡淡的风,带着我们进入梦乡。有时候也想,她一个人,从远古的历史中走来,带着那时候的遥远的气息,始终如一地坚守着信念,会不会也很寂寞?又或许,天上的星和月是她在天河边的画沙,她会不会一直抚弄着天星,直到太阳升起,才轻轻地离开?她的脚步惊醒了村中的公鸡,她的衣琚带着风,惊醒了睡梦中的人。她轻轻的走了,一如来时悄悄的走近夜色。
车窗外的夜已经不似方才那般浓重,像释了水的墨。渐渐地可以看清阡陌间纵横的小路,还有嶙峋起伏的山脉,像是在呼吸一样!黑夜给了它们鲜活的生命,使他们能够像人类在白天一样。没有什么比什么更高人一等,这是最质朴的尊重。
然而,我却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过这种尊重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夜色也不再是原来的样子,起初有些地方,成夜地亮着色彩斑斓的霓虹灯,黯淡了天光,将夜狠狠地分割成一小片一小片,接着是永不停歇的钢铁怪物,嘶吼地叫嚣着,撕裂了由古到今一脉相承的寂静,从此有了高下,乡下的低矮土屋也开始日夜点灯,眺望着远方灯火通明的大厦,似乎在无声地抗诉着不公……再也见不到以前那么诗一样美丽的夜色,再也听不到夜里轻柔的风。很多人,再也找不到原来的安全感,在夜里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我也梦见过曾经的夜色,也曾在半夜难以入睡。我曾经很害怕,尤其是我透过窗户望向外头的时候,发现再也看不见夜色了,隔着玻璃,我看见的只有空荡荡的房间,还有我自己。我盯着镜像里的自己,它长着妖魔鬼怪一样的面目,它也直直地盯着我,仿佛扯着嘴角嗤笑着,嘲笑着我如今的面目。看得久了,越发分不清楚哪个才是自己,却都一样面目可憎。于是,不知道是哪一个我,狞笑着说,已经没有了,你喜欢的夜色。我又想证明它说错了,可它竟然消失了!不给我反驳的机会,就这样盖棺定论!我恼怒地望去,反应过来却原来已经是白天了!
后来才在日复一日的反驳中看清楚,不正是因为心里无比清楚,所以才会自欺欺人的试图去反驳吗?然而这无力的说法,却连自己都骗不过去。确实是的,我喜欢的夜色快要消失了,无可奈何。正如车厢里的灯突然开了,我也无可奈何。又一次这样轻易地夺走了我的夜色。车停下来,却无心看风景。突然在想,连这么一点点的尊崇和敬畏都吝啬于给的人类,真的适合得到更多更好的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