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弯月光,羞得像少女的眉,等待着谁去画。
阗轻笙迟疑了一阵子,道:“这些事,便从老二说起吧。”
殷昆吾道:“可惜我与龙二侠缘悭一面。”
阗轻笙笑了几声,那笑声中似乎一下子充满了一些苍凉,咳了几声,泯了口茶,声音在此时此刻很沉缓,道:“那一年,黄河大水,河堤崩塌,沿岸成了一片泽国,淹死了多少人啊!殷老儿,你可还记得?”
殷昆吾沉痛道:“记得,那怎会忘记!那一年,北方的蒙古便乘着这场灾难大举进攻,边防失守,蒙古铁骑在关内纵横,却不知怎么,听说蒙古将军突然暴毙,蒙古便撤军了,依我看来,事情哪有这么凑巧。”
阗轻笙笑道:“暴毙?哈哈,那些个蒙古小儿只是怕说了出来乱了军心罢了,那哪里是暴毙,却是我和老二两人潜入蒙古大营,暗杀了蒙古将军呼呼儿。”
殷昆吾道:“想来也是如此。”
阗轻笙道:“那一天,我跟老二乘着夜黑风高,乘马直驱千里,到了蒙古大营较近的时候弃了马,偷偷地溜入了蒙古大营,可惜杀了呼呼儿之后被巡逻士兵发现,于是,一场恶战自是免不了了。”
殷昆吾道:“当年甘宁百骑劫了曹操的大营,辛弃疾五十人马对抗五万人马,捉住叛徒全身而退,阗老儿,以这一举动,却比他们更加传奇了。”
阗轻笙笑笑道:“与先贤来比,有辱先贤啊。”
殷昆吾道:“但此番壮举却一点也不逊于他们啊!”
阗轻笙接着道:“就是在那一战中,老二去了。我与老二一起去时俱是穿着这白色长衫,打马归时却已成了血衣,那血粘在身上,也不只是那些蒙古小儿的,还是自己的?那个时候,我与老二依旧谈笑自若,马背颠簸,好几次,老二有差点儿自马鞍上掉了下来,我急急忙忙的扶着他,谁他依旧笑着说……”
“说什么?”殷寒韵心急问道。
阗轻笙笑道:“他说:‘大哥,这有什么,你不知道,有一次我一个人面对漫山遍野的土匪,也是这般情景,一样全身而退,那一次,我回去拧干衣服,足足拧下来半盆血啊!不过,过了几天,我依旧生龙活虎。’那时我看,其实他背后早已中了七八只箭,那箭,还在随着他一颠一簸在跳动着。”
“好汉子。”殷昆吾赞叹道。
阗轻笙沉痛道:“不想那一次,我们逃出来,逃到一个山谷中,摆脱了追兵,老二说他想睡睡,我也就让他睡了一会儿,不想,老二却再也没有醒过来。”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了,那泪水,就顺着那皱纹纵横了起来。
——老泪纵横!
阗轻笙喃喃道:“我以为他会醒过来的,我以为他会醒过来的……”话中无尽的自责之意。
——可谁会忍心去责怪这么一个老泪纵横的老人呢?
过了好一会儿,阗轻笙才缓过神来。
程琼见师父每每提到结义兄弟之事便伤心不已,心中不忍道:“师父,您别说了,注意身子要紧。”
阗轻笙道:“琼儿,这些话,憋在师父心里很多年了,今日难得,如若不说,不知是否还有机会,今日便一吐为快吧。”
殷寒韵忙添上茶,道:“阗伯伯,喝点茶再说吧!”
阗轻笙欣慰道:“好。”
月躲进了云里面,只是从那一点点缝隙中泄出来那么一丝丝银光,好似一个害羞的少女,躲着欲见不见的情郎。
阗轻笙道:“现在来说老三吧。”
殷昆吾道:“‘寒冰游掌’巴三侠,当年在漠北,老夫见过一次,后来在江南,有见过一次,后来便没见过了,不知为何?”
阗轻笙道:“那次在江南游玩以后,老三从此便再也没有回过家乡了。”
殷昆吾道:“你是说,巴三侠死在了那一次江南大乱中?”
阗轻笙道:“不错,当年‘六合掌’乐老儿狼子野心,想一举吞并江南各大门派,那时恰巧老三就在江南,得知了这一消息之后,老三起初还不确定这消息是否属实,可第二天,江南‘梅花帮’就给人屠帮了,男女老幼,一个不留,连那些鸡鸭鹅犬,都全部死了,可见其下手之毒之狠。”
殷昆吾道:“当年‘梅花帮’惨案,虽然并没有证据证明是乐老儿所为,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肯定是他,不要说‘梅花帮’两大护法‘金银双剑’是难与之辈,‘折梅手’梅迩又岂是常人能杀得了的。”
阗轻笙道:“不错,当时的江南,能够有如此实力,一举将‘梅花帮’灭了,能够有如此狠心,一举将‘梅花帮’屠了,想都不用想也只有乐老儿的‘六合帮’了。”
殷昆吾道:“不错。”
阗轻笙道:“当时江南各大帮派无人敢诺其锋芒,与‘梅花帮’交好的那些帮派诸如‘屠狗帮’‘杀机门’等等也只得忍气吞声,可老三就那个性子,管不了的事他要管,做不了的事他要做,他听说了此事,于是单身一人独闯‘六合帮’,后来听人说,那气势,恐怕能比得上当年关云长单刀赴会了。”
“此等侠义胸径,此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也只有巴三侠才有了。”殷昆吾无限神往道。
阗轻笙道:“不想乐老儿毒至于斯,老三才进他‘六合帮’的大门,便被他下了毒,那毒,竟是传闻比黑蝎子,鹤顶红更毒的‘瘟神蛊’,况且,那乐老儿恐毒他不死,下了三倍的量啊,三倍,就算是一百头大水牛,也会毒个干干净净。也是老三大意,不然如何会被他乐老儿斩于刀下。”
几人心中一阵难过。
——英雄死于小人手,乱世红颜祸水藏。
——这难道不是一种悲哀么?
阗轻笙继续道:“老三虽然身中剧毒,可还是以内力压住毒性,硬是以一手‘寒冰劲’杀了他乐老儿五大堂主的其中四个,连乐老儿也身受重伤,武功失去大半。”
殷昆吾笑笑道:“是啊,后来便被众怒而起的江南各大帮派杀的杀,散的散,偌大个不可一世的‘六合帮’,还不是烟消云散,眼看他楼起了,眼看他楼又塌了,‘六合帮’消失于江湖,终于作茧自缚。”
阗轻笙道:“可惜了巴三弟大好男儿。”
殷寒韵喃喃道:“这样的男子,该是一种怎么样的……气概?怎样的一种……风度?”
程琼心中一动,自己在心里默默的下了个决定:“今后闯荡江湖,一定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万万不可让人小觑,也万万不能让阿韵……失望……”
夜深沉。
夜渐渐的深了,普照大地的月光也渐渐的升到了中天,从各人头顶上泄了下来。
阗轻笙道:“轮到老四了。”
殷昆吾道:“听说蒋女侠貌甚美,江湖上的人称她为‘豪美人’,‘豪’字自是说她性格豪爽,犹如男儿;‘美人’即是说她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
阗轻笙笑着道:“你还别说,你的形容虽然老套,可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好的词来了,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在没有遇到四妹之前,我都以为那只是说书的夸张之词,哪曾想,这世界上,竟让真有那么漂亮的,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容颜……”
殷寒韵一时听得神往,竟然呆呆的望了望中天的月光,好似真要与月光比出个美丑来。
阗轻笙道:“我还清晰的记得第一次遇见四妹之时,那时,正是我和老二老幺听说大贪官黎鹏就要调离长沙府,准备去刺杀他,我们小心的混在人群中,等候时机,只等他一出长沙府城门的时候,就将他刺杀与城门之下,让那些被他饱受压迫与欺凌的老百姓好好出一口恶气,不曾想老四虽为女子,那时候打的也是这个主意,只是她是混在名为欢送黎鹏这大贪官的歌舞表演队伍中,就在那老四最接近那贪官的那一刻,突然出手,手中峨眉分水刺直取其项上人头。”
殷昆吾道:“果然巾帼不让须眉,那些看热闹的须眉男子恐怕得汗颜了。”
阗轻笙道:“正是如此。老四虽有一腔热血,那贪官却也不是白痴,原来他早就花重金请了雪峰山上的四个魔头‘雪峰四锤’吴氏兄弟,况且,那贪官自己武功也不弱,‘雪峰四锤’流星锤以长取短,老四的峨眉分水刺哪是其对手,自是行刺失败,可她毕竟一个女孩子家,哪里是穷凶极恶的‘雪峰四锤’吴氏兄弟和那些恶狠狠的官兵的对手,一时间被那些官兵包了个饺子……”
殷寒韵蹙眉,程琼虽知最后无事,却还是露出了一些许担心之色。
“等到那些狗官与官兵全神与老四打斗厮杀的时候,我跟老二老幺分三方杀了进去,老四眼见有救兵,一时里应外合,不仅‘雪峰四锤’灭掉其三,就连黎鹏那大贪官也被我一刀砍了,那个时候,老百姓虽然不敢高声呼喊,可我看得出他们是多么的高兴。”
殷昆吾道:“从那一次以后,你们就结义了?”
阗轻笙道:“嗯。”
——那声音中似乎还在回味着刚才他所絮说的那一战。
阗轻笙又道:“其实,老四出身卑下,只是人家大府里一个下人的女儿,连他父亲母亲都没有自由,何况是她?哪知随着年龄的增大,老四出落得越来越漂亮,这可就引起了哪些淫邪之人的觊觎,终于有一天,府中公子按耐不住,把她叫到房中,便要施暴,可怜他一个小小女子,哀求不住,更是引得那富家公子兽性大发,就在最关键的时候,老四急中生智,取下发簪,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那么胡乱刺了下去,也不知是刺中了哪里,那富家公子吃痛,放开了她,她慌慌忙忙的跑了……”
几人听得心弦一紧。
“那些禽兽,如何会放过她,他们威逼利诱,要挟毒打,各种法子都用尽了,可她就是不从,那时,就连他父母实在看不下去了,要他从了便是,她不,她就那么硬狠狠的挺着,决不屈服,他想要看看那些个衣冠禽兽们面对着他们征服不了的东西时……那,是个什么神情?终于,那些人把他折磨得遍体凌伤,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她,就那么熬着,最后,那些人实在无法,便把他扔到了窑子里,而且是那种最低贱的窑子里,就是在那里,她经过了她生命力最黑暗的一段时光,也不知是什么力量让她活了下来,虽然她失去了很多,比如……贞洁,家庭……可她感觉也得到了很多,至少,它让那些衣冠禽兽们知道,这世上,便有那么节烈的女子,有那些他们征服不了的女子……”
殷昆吾等人不想当年的女中豪杰竟然有如此的过去,脸上露出来的表情不知是同情,可怜,愤怒,恼火……还是也有那么一些,敬佩!
“老四一个弱女子,自是不是那些鸨儿龟奴的对手,她不甘心就这样过一辈子,于是,她逃,她反抗,可是,在那些黑了心的人面前,这些只不过会更加激起他们的兽性而已。终于有一天,老四突然想通了,精心打扮了一番,直上当时荆州最有名的‘百花楼’,时人一时惊艳: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美貌的女子?于是她凭其美貌,压倒了当时百花楼的花魁‘绿牡丹’成了荆州的花魁,这下子,她结交的都是达官显贵,就在时机成熟的时候,她借当时荆州知府之手,捏了个罪名,把那家人全部抄家问斩,但这复仇之路,花的代价却也太大……青春,父母,贞洁……”
“后来,就有个公子愿意为她赎身,老四知道他是正人君子,并且是真心实意,便接受了,意图后来再报答。”
殷昆吾感叹道:“不想蒋女侠竟然有如此曲折的出身。”
这一段故事听得几人都有些沉重,毕竟,这样的身世,让人感慨,这样的女子,让人唏嘘,这样的故事,让人心痛。
殷昆吾问道:“如若我猜得不错,蒋女侠乃是为了报恩才会香消玉殒?”
阗轻笙道:“正是如此。”
程琼,殷寒韵都在等待着他说下去。
阗轻笙道:“那是在一个冬天,还下着鹅毛般大的雪,那雪足足有几尺厚。有一天,老四突然听说那公子一家在京城为奸人所害,已经被流放千里,而且听说那奸人为了赶尽杀绝,还花钱买了一些杀手在他们流放途中灭了他全门上下老小……”
“可是,还没等我们知道,老四便单人独骑的走了,走时也没有留下什么话,但是我们不久就查找到了那家被流放人的线索,那家人姓刘,以前是京中大官,可惜在朝廷的朋党之争里成了牺牲品,被人诬陷,流放到千里以外的沙漠里,我们几个连夜赶去,等到我们到的时候,迟了,一切都迟了……”
殷寒韵心里一紧,蓦地一阵心酸。
“那些杀手竟然有十来个,而且个个都是高手,那奸官做事倒够稳重。十来个高手啊,四妹又哪是他们的对手,虽然凭着以往的经验与智慧与他们周旋了很久,可是力量实在太过悬殊,等我们到时,刘家老小已经全部血染黄沙,四妹也只是凭着一口真气,实则已经奄奄一息,我们到时,已是回光返照了……”
“四妹,就那么离开了我们,凄然而来,凄然而去,就仅仅她那一点报恩之心,却也没有达到,那是我想:这老天爷,是不是也太过残忍!”
“其实老二老三老六都有意于她,可是她都婉拒了,因为她知道自己出身不干净。”
“可他们又怎么会介意呢?”
“在我们眼中,老四依旧是冰清玉洁的仙子,只是偶尔有一天到凡间来走了一遭,然后,她又回到了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