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姑(1923-2017)
这几天一直思念小姑姑,又回忆起一些往事,遗憾没有写进祭文。想到这儿,猛然记起民俗有头七还魂的说法,一查日子,果然,昨日正是小姑姑的"头七"!
借此,把新的文字写在这里,一并给小姑姑"烧七"吧。
小姑姑1923年生人,终年94岁,也算是喜丧了。尤其是她晚年患了阿尔茨海默病,最后一年住在医院几乎没有了意识。这一走,终于摆脱了所有病痛,不再受罪了。
小姑姑1945年参加革命,在老家的抗日小学当了老师。老家河北无极县,大平原,游击区。敌前敌后犬牙交错,敌我政权轮流坐庄。奶奶有摇头风,据说是受了鬼子扫荡的惊吓。奶奶家中也驻扎过回民游击队。队长马本斋,奶奶说这家伙打仗勇猛,身边警卫常换新面孔。想必姑姑也认识这位民族英雄。
上世纪六十年代,从老家来了表大伯,我领他去逛动物园。恰好北京展览馆正举办首届日本贸易展,广场上飘着太阳旗,这让大伯想起了当年的鬼子炮楼,恨不得爬上旗杆扯下来!——小姑姑二十二三岁前,就生活在这慷慨悲歌的燕赵大地上。
后来小姑姑投奔兄长(我爸),上了太行山参加了八路军,还嫁给一位老红军。又进了白求恩卫生学校学有所成,从此以医疗服务人民,毕其一生。
姑姑生前专攻眼科,医术精湛、医者仁心。在长春工作时,市民送她"眼科娘娘"的美誉。调到北京后仍做临床,一直到七八十岁还坐门诊。她长期领导的某大医院眼科,现在起了大楼,成为全国重点眼科中心,姑姑称得上是位奠基人。
许多亲戚都受过姑姑的恩惠。小到配眼镜,大到治眼疾,守着个闻名的眼科娘娘,自然是近水楼台。最不济的也听过她的叮嘱,但凡见你做的事可能危及眼睛,姑姑都要数落一番。逢年过节,小姑姑更是进入一级戒备,见人就说,快过年啦,别放炮呀,小心崩了眼!爱护眼睛,简直成了她的职业病。
小姑姑待我特亲。说来怪有意思,我俩有个特殊的缘分——西双版纳。1968年我19岁上山下乡去了那里,而姑姑是十几年后,花甲之躯挂帅边疆医疗队。我是去接受"再教育",她是去治病扶贫,没有半点儿交集。可她津津乐道、逢人便说、颇以为自豪:"我和小侄子都去过西双版纳!"
一次我额头上长了个纤维瘤,医生说最好手术切除。姑姑听说了连忙捎话,可别去外科呀,他们粗手笨脚的,那么俊的小侄子别再落个疤,来我们眼科吧,心细。后来果真是她让得意门生做的手术,顺手还给我拉了双眼皮。
小姑姑说话柔声细语,待人和蔼可亲,常握手术刀的手白皙纤长,“眼科娘娘”并非浪得虚名。然而她的一生并不容易,她是我父系长辈中最后一位逝者,见证了家族的辉煌和苦难。
听老人们说我们刘家是无极县古庄的大家族,爷爷辈弟兄八个,可想而知有多兴旺。周边十里八村再找不出个地主,地主全住在古庄,住在远近闻名的“八处院”(一家一院)。在大平原上走出多老远,仍看得见古庄黑压压的屋脊,那是连成片的刘家大瓦房,有乡亲说“八处院”若不是WG中被胡乱拆掉,现如今就数不着山西乔家大院了。
大哥用硬纸板做的老宅模型。
刘家土地兼并,富甲一方,还养着远近驰名的昆曲戏班“丰翠和”。解放后,北京成立的北方昆曲剧院,不少名角儿都在古庄学过戏。有一次候永奎大师,见到来听戏的我二姑,连忙拱手叫了声“二小姐”,吓得二姑赶紧捂住他的嘴。都啥年代了,还敢叫小姐?
还听奶奶说,我爸在保定闹学潮被抓,在押解他的牛车上,唱了一路昆曲高腔!奶奶讲这段的时候,得意得不行,因为票友都知道,昆曲乃戏曲中的阳春白雪,而高腔更是昆曲的绝唱!
后来,刘家又开了票号投资工矿,成了工商大地主,用现在的话说叫"转型",可是并未成功。听说,一纸假的地质图,骗走了刘家万贯家产。这段家史后来有个佐证,1974年,我从云南辗转到太行山插队,又落魄下了峰峰矿务局的煤窑。奶奶听到峰峰二字,沉吟半晌幽幽地说:"娃子,你咋去了那儿?你家就是在峰峰开矿败下的。"我听了心里还咯噔了一下。
小姑姑虽然出身这富甲门第,却没享了福。古庄刘家,属我家这一支败得早,那是烟土、赌博的老故事。爷爷四十多岁就患肺病死了,小姑姑才刚幼年,上有两姐一兄,孤儿寡母,难免受族人欺负。大姑早早许配给了人家。二姑与我爸年龄相近,性情相投,一起读书学昆曲,一起油印抗日小报。后来不甘封建婚姻,出走北平寻求妇女解放去了。家中仅剩几亩薄田,勉强维持唯一的男丁----我爸在保定二师上学。殊料那个二师是“共党”的窝儿,他在学堂不好好念书,早就秘密参加了党。看过《红旗谱》小说的人,大概能记得二师的学潮闹得有多凶。
1937暑假赶上七七事变,我爸刚满二十,领着全家逃难。半道上看到国民革命军十八集团军的布告,心知这是本党的队伍,于是忠孝两难全,撇下老娘找八路去了。同行的堂叔后脚也抗日去了(不过是投了国民党的傅作义)。最后只剩下二姑、小姑陪着奶奶,听说最远逃到了香港。小姑姑那年也就十四五岁,奶奶还是一双小脚,四五千里旱路水路,真不知娘儿几个怎逃了那么远?
后来听我表哥(二姑的大儿子)讲,逃难路上,我爸、堂叔尽忠走后,二姑就成了主心骨,带着她闺女、我大哥,奶奶和小姑,全家老小都佩戴着“难民证”,过中原下湖广,一路艰难。最后,二姑胆大包天、勇闯英国轮船,这才逃到香港。
二姑外表温婉、内心热烈,追求光明、性本高洁!据说,她生前与杨沫是好友,她看林道静常常顾影自怜(杨沫著《青春之歌》女主人公)。三任姑夫身份殊异:有封建包办的大地主,有自由恋爱的我党国际交通员(后双双被捕、夫牺牲),有爱慕她保她出狱的中统高官----她的一生就是传奇。
没落的家族,离散的亲人,小姑姑经历过怎样的荣华富贵、世态炎凉?家败国破,又是怎样的弱小无依、颠沛流离?
这样的家史写出来,又是一部《白鹿原》!
小姑姑受的磨难还不算完,WG中再次袭来。先是我二姑,当年传奇的经历,怎向“革命群众”交待得明白?最后不甘屈辱,宁为玉碎!
接着,我爸也受迫害命丧东北五七干校。爸爸是独苗,小姑姑不敢告诉奶奶,也让我们封锁消息,只说我爸出差了。呜呼!这个差一出,再不见回来!奶奶至死不知真情,27年的弥天大谎,不知小姑姑是怎么撒的?
再后来WG结束了,可算熬出头了吧?岂料一向体壮如牛永远军人作派的姑夫,却突患肝癌很快不治。接连失去亲人的痛苦,小姑姑不仅要独自承受,还要瞒住奶奶,强作欢颜、好生伺候,娘儿俩又一次相依为命!最后奶奶倒成了家族中最长寿的人,活了96,这不能不是小姑姑的功劳,在此,请接受侄儿深深一拜!
回顾小姑姑的一生,真可谓忠孝两全!她命运多舛却从未报怨,她历尽劫难却爱满人间,她的内心该多么强大和光明!
送别小姑姑那天,从太原、石家庄、无极赶来了亲戚,都是多年不见啦,兄弟姐妹也都白了头。遗憾的是,最后忘了正式合个影。
那日一别,怕是再难团聚。最后一位长辈不在了,谁还能号召起一大家人呢?
2017.3.3侄儿跪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