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结构与意义
第四节:说教倾向
在创造故事“论战”的维度时,必须万分小心谨慎地给予交战双方同样的火力。在构思那些与你最后陈述相矛盾的场景和序列时,必须像构思那些强化你最后陈述的场景和序列时一样,赋予等量的真理和能量。如果你的影片以反思想结尾,如“犯罪有益,因为……”,那么你就必须放大那些可以引导观众觉得正义终将战胜邪恶的序列。如果你的影片以正面思想作结,如“正义胜利,因为……”,那么你就必须强化那些表达“犯罪有益且非常有益”的序列。
当你的前提是一个你感到必须向世人证明的思想,而你把故事设计成一种对那一思想不可否认的论证之时,你便已把自己推上了一条说教之路。在急欲劝诫的热情中,你将会压抑另一方的声音。剧本将变成一部论文电影,因为你试图通过这部影片而一举改变整个世界。说教根源于一种天真的热情,认为虚构作品就像手术刀一样可以用来切除社会的毒瘤。这种故事大都采用社会剧的形式,一种具有两个限定性常规的沉重类型:指出社会弊端;戏剧化地展示疗救办法。
一部伟大的作品是一个鲜活的比喻,告诉我们“生活就像是这样”。有史以来,所有经典作品给予我们的并不是解决办法,而是一剂令我们保持清醒的良药。并不是答案,而是富有诗意的率真,它们把人类世世代代之所以为人而必须解决的问题不可回避地昭然于天下。
第五节:理想主义者、悲观主义者和反讽主义者
—理想主义的主控思想
“上扬结局”故事表达的是乐观主义、希望和人类的梦想,对人类精神的一种具有正面负荷的观点;我们所希望的生活图景。例如:
“爱情充满了我们的生活,只要我们征服理性幻想并听从我们的本能”:《汉娜姐妹》。
“善良取胜,只要我们智胜邪恶”:《东镇女巫》。
“人类的勇气和智慧必定战胜大自然的肆虐”:求生电影作为动作/探险片的次类型,都是“上扬结局”的故事,描写人类和自然环境力量之间的生死冲突。在灭绝的边缘,主人公凭借自己的意志和才智与常常残酷无情的大自然作斗争并全身而返:《海神号遇险记》、《大白鲨》。
—悲观主义的主观思想
“低落结局”故事表达的是我们的愤世嫉俗、失落感和时运不济之叹,是对文明堕落和人性阴暗面的一种具有负面负荷的观感;是我们所害怕发生而又明知它会时常发生的人生境遇。例如:
“激情转化为暴力并毁灭了我们的生活,因为我们把人当作取乐的对象”:《与陌生人共舞》。
“邪恶横行,因为这是人性的一部分”:《唐人街》。从表面上看,《唐人街》揭示的是富人可以杀人无罪,逍遥法外。他们也的确如此。但从深层上看,这部影片揭露了邪恶的无所不在。
“大自然的力量终将主宰人类的无谓努力”,当求生电影的反思想成为其主控思想时,我们便能看到那种颇为罕见的“低落结局”电影:《南极的斯科特》、《象人》。在这些影片中,大自然向我们发出了警告,尽管最终还是放过了我们。这类影片之所以罕见,是因为悲观现实是人们急欲回避的严酷真理。
—反讽主义的主控思想
“上扬/低落结局”故事表达的是我们生存状况的复杂性和两面性,是一种同时具有正面和负面负荷的视觉,是最完整和最现实的生活。此处,乐观主义/理想主义和悲观主义/犬儒主义融为一体。这类故事并不只是言说某一极端,而是两者兼顾。
以下是两种反讽主义主控思想的典型例子,其中表达出来的反讽意味帮助我们界定了当代美国社会的伦理和心态。
第一个是正面反讽:
对当代价值——成功、财富、名誉、性、权力的过分追求——将会摧毁你,但你只要能及时看清这一真理并抛弃你的执着,便能使自己得到救赎。
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前,一个“上扬结局”可以宽松地定义为“主人公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在高潮处,主人公的欲望对象变成了各种各样的战利品,因其押上台面的价值不同而不一而足——梦中情人(爱情)、坏人的尸体(正义)、成功的勋章(财富、胜利)、公众的承认(权力、名位)——而且他最后赢得了它。
可是,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好莱坞却演化出一种具有高度反讽意义的成功故事:救赎情节。主人公追求的价值曾经是令人仰慕的——金钱、名声、事业、爱情、胜利、成功——但由于痴迷和盲目,这些追求却把他们带到了自我毁灭的边缘。后来,他们终于洞悉了其执着追求的毁灭性,在尚可挽回的情况下悬崖勒马,毅然抛弃了他们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这一模式产生了一种具有浓厚反讽意义的结局:高潮时,主人公牺牲其梦想(正面),一种已经变成灵魂腐蚀剂的不正常依恋(负面)的价值,以获得一份诚实的、清醒的、平衡的生活(正面)。就技巧而言,这些影片对高潮动作的处理确实令人叹服。历史上,一个正面结局是这样一个场景:主人公采取一个动作,使他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东西。然而,在上面列举的所有作品中,主人公不是拒绝采取行动以得到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就是抛弃他们曾经欲求的东西。他或她以“失”为得。就像破解“孤掌独拍亦能鸣”的禅谜一样,作者的问题是如何在每种情况下都能让一个无为之为或负面作为感觉就像是正面一样。
第二个是负面反讽:
如果你一味地痴迷于你的执着,你无情的追求将会满足你的欲望,然后毁灭你自己。《华尔街》、《赌城风云》,这些影片是与上述救赎情节对应的惩罚情节,其中的“低落结局”反思想成为主控思想,因为主人公一直执迷不悟地为追逐名利的需要所驱使,且从未想过放弃。在故事高潮处,主人公达成了欲望(正面),结果却毁于其中(负面)。
正因此,在高潮处三种可能的情感负荷中,反讽是最最难写的,它需要最深的智慧和最高的手艺,其原因有三:
第一,要想找到既能令人满足又能使人信服的光明的理想主义结局或清醒的悲观主义高潮,已属不易。而反讽高潮是一个单一的动作,必须同时表达一个正面和负面的陈述。我们怎么才能合二为一?
第二,如何才能明确地说清二者?反讽并不等于模棱两可。模棱两可即是模糊不清——此事物不能和彼事物分开。但反讽却没有任何模棱两可之处,它是一个明确的双重宣言:所得和所失比肩而立。反讽也不是巧合,一个真正的反讽具有光明磊落的动机。任何随机结局的故事,无论有无双重负荷,都毫无意义,绝不可能成为反讽。
第三,如果在高潮处,主人公的生活情境既正且负,那么我们该如何表达,才能使对立的价值负荷在观众的体验中两不相犯,以免互相抵消,使你到最后等于什么也没说?
第六节:意义与社会
每一个有效的故事都会给我们发出一个具有价值负荷的思想,实际上,它将这一思想楔入我们的心灵,使我们不得不相信。事实上,一个故事的劝诫力量是那样的强大,即便我们发现它在道德上令人反感,也很可能会相信它的意义。
艺术家之所以能对权威构成威胁,是因为他们揭露了谎言并激发了思变的激情。这就是为什么当独裁者夺权登台之后,其行刑队无不把枪口直指作家的胸膛。
最后,既然故事的影响力不可忽视,那么我们就有必要探讨一下艺术家的社会责任问题。我相信,我们并没有责任疗救社会的弊端,恢复对人性的信心,振奋社会的精神,甚或表达我们的内在本质。我们只有一个责任:讲真话或曰揭示真理。因此,你必须研究你的故事高潮,并从中提取你的主控思想。
但是,在你采取下一步行动之前,你不妨自问:这是不是真理?我是否相信自己故事的意义?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则把它扔掉,然后从头开始。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则要尽一切可能让世人看到你的作品。因为,尽管艺术家在私人生活中也许会对人撒谎,甚至自欺,但他创作时一定会讲真话。而在一个充满谎言和谎言家的世界内,一部真诚的艺术作品永远是一种富有社会责任感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