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成绩告诉妈妈的时候,她正在一边吃着干薯条一边看电视,我瞅了瞅,是她惯爱看的色彩饱满的宫廷剧,每个人的脸上都涂抹得雪一样的蠢白。
我告诉妈妈我得了第二名时,她把眼睛从电视屏幕平移到我身上,然后再平移回去,嘴里还嚼着半根硬涩的干薯条,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上那些装扮花枝招展的宫廷妇人们,点点头说:“嗯嗯,考得挺好,再接再厉。”
我转身走出房间,迎面撞上了正往里走的奶奶,她用灰褐色的小眼睛在我的脸上轻轻地擦了擦。
我想起之前我和林棠说过,觉得奶奶看人的时候老是有一种老鼠看猫的神态,并非是害怕,而是一种知道自己处于安全地带隐匿着观看自己讨厌的敌人的状态,带着一股蔑视和嫌恶,又还有打探和观察的动机。
于是我从来认为奶奶讨厌我甚至恨我,但后来发现她看谁都是这样相似神态时,我至少获得了某种豁免的安慰感。
奶奶在完成她的窥探之后,擦着我的肩膀一撇一撇地走进房间,我听见她低声低语地絮叨着最近菜价的上涨和还拖欠着的水费电费,就像老鼠轻轻咬噬桌角的声音。
我走出房间关上房门,像是被一片看不见的重网紧紧网住了一般。我需要出去走走。
“海晴!海晴!”是爸爸在楼下喊,我走下楼,看见爸爸坐在店里一张矮板凳上,手中正在用一把尖细的水果刀削苹果,一瓣粉红色的苹果皮垂挂在刀刃之下,弯曲的边缘线就像绵延的海岸线。
“外面有同学找你。”爸爸抬起头说。我走入店里,往门口看去,看见一个戴着浅黄色鸭舌帽的男生正站在笔架边上,低着头用架上的新笔在试笔专用的白色纸板上写写画画。
“喂同学,不买就不要乱试了,不要浪费纸板好吧。”我走到他身边,身子斜靠着货架,看着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不买?你也太小气了,一点纸板都不舍得,怎么做生意啊?”韩固举起手里正拿着的一支黑色自动水笔,嘴角带着笑:“我要买这支,给我算账吧。”
我拿过他手中的笔:“哎呀不得了,这支可是限量版,很贵,你这样的穷光蛋可买不起。”
韩固噗嗤一笑,双手交叉着置于胸前:“想不到贵店如此卧虎藏龙,居然还有限量版宝贝,那么我就只能等以后高中状元才能来买了,不晓得还有什么是限量版的,先记着,以后一起带走。”
我正把笔往货架上放,不知道为什么那瞬间头脑一热,词语就像是一个个不受控制的圆滑小球,嘴巴还没有来得及含着过一遍,它们就迫不及待地跑了出来:“最大的限量版宝贝当然就是我了。”
一出口我的小球们才知道自己犯了错,这是什么鬼顺序?组成什么鬼句子?我咬住嘴唇恨它们没有关好冲动无脑的小球们,懊恼和羞耻的如同浓稠的热浆在心里和喉口翻滚,最后热度传至脸颊,我低着头,当下只想原地消失。
韩固嘿地一笑,眼睛在货架上转了一转,然后说我们出去走一走吧。他算是应对很快,让这句失误的话在时空里的停留与消逝就像是一粒水滴在荷叶上的一滚一落,不留任何潮湿的痕迹。
在我说完之后到他出声之间,大概只有短短的几秒罢了,但对我而言,那短短的几秒就像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深广水域,我差点就溺毙于此。
我和韩固一起往镇上的桂花广场上走的时候,秋天的晚风一点点吹过来,我觉得就好像是一颗一颗春天的雨滴迎面扑来,同时兼备着暖意与清爽。我想起初中时候,我和韩固第一次一起去广场,不,不是一起去的,只是我们很偶然地在广场上遇见了而已。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就形成了某种默契,某种可以两个人单独共享的默契。
“苏同学这次考试怎么样?”韩固踢了踢脚下的一个可乐罐,罐子往前滚了一段,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这次挺意外的,考的还行。你呢?你这个尖子生当然是班级第一名了。”我侧过头去看韩固,他缩缩脖子抿嘴笑了笑,也侧过头看着我,眼睛在渐渐浓起来的夜色里显得虚晃,他说:“上次我在开学典礼上说到万家国的事情,你也很吃惊吧。”
“对啊,没想到你会在全校师生面前说的,你们班主任怎样?没有追问什么吗?同学呢?没有因为好奇问你什么吗?”我没想到韩固会主动提及这件事情,有点吃惊,但也顺势问出了自己的困惑。
“其实都还好,班主任倒是有找我去办公室聊聊天,我简单地跟他讲了一下,他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叮嘱我以后的路还长要好好走之类的,我觉得还蛮亲切的呢。同学的话,可能因为大家都还不太熟悉,所以也没有多问的。”
韩固低着头,脚下一直在不断地踢着路面上的小石子,就像在细细思索着什么。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也只是沉默地跟着他走。天边传来轰轰隆隆的沉厚声音,我仰起头,看着空荡的深蓝色天际说:“有飞机的声音,可是却看不到飞机。”
“是啊,”韩固也抬起头看了看:“可能已经飞过去了吧。你还记得小学时候万家国最喜欢玩的把戏就是骗人说有飞机吗?”
我点点头:“记得啊,这个招式都被用烂了他也不管,之后我们不是都叫他万飞机吗?现在想起来真是又好笑又奇怪,怎么这么蠢的游戏也能玩得那么开心。”
我们安静地走,万家国这个名字以及它所代表的含义,就像一条在藻荇之间游曳摇尾的青色小鱼,在与我们隔空凝视的另一个隐秘维度里,躲躲闪闪地在绿色与水波中徘徊。
每次“万家国”三个字的发音引起空气的振动,就仿佛我们的手指触到了它滑腻的长尾,内心为之一紧,而当振动一结束,就像它迅疾又逃脱隐匿起来,躲在安全的地带,我们的手和眼都失去了它,之后我们的叙述就只是在凭靠记忆重现刚刚的画面,而那触动引起的内心震撼,也在瞬时冷静下来,因为只有冷静下来,只有当我们的手和眼已经失去小鱼的触感和形象,我们才能安稳平和地进行回忆和叙述。
这仿佛是一场创伤游戏,我和韩固都在小心翼翼地胆大妄为,我们在无意识中自创了一套奇怪的躲避语法。
“之前有一段时间,我一直用力地避免自己去想到他,身边的人像爸妈还有你们也都极力不提起他,但这样我好像更难受,就像用一个坚硬的铁盒子把一块石头装了起来,但是没有用,铁盒子的棱角四四方方的,依然戳得我好痛苦。”
韩固把帽檐往下拉了拉,吸了吸鼻子,顿了会继续说:“后来我发现另外一个办法,就是去主动地提及他,提及他和我之间的事情,提及我对他的怀念和感谢,别人总会给一点善意的回应,其实都是些废话,我说的也是废话,我意识到我只是在讲述一件悲伤的事情,而不是悲伤本身,但通过这样的讲述,来回避一些东西,然后好像又获得了一种平静的感觉。”
“你是说,当你直面这件事情之后,心里没有那么沉重了,放下了一点?”我问。
“不知道,其实我真的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和道理,我还是在难过,只是当我剔除了情绪上的痛感,把它当做一件难过但又值得感激的事情来讲和对待之后,好像面目就会好看一点。”韩固想了想,继续说道:“嗯,怎么说呢,就像是我把那个棱角分明的铁盒拿开,换上了一床柔软的棉被把那块石头包裹了起来,它还在那里,只是形态上让人好受了一点。”
我们走到桂花广场,桂花的季节已经快要过去了,空气里还勉强地残留着一点行将逝去的香气,在我们周围袅袅娜娜地逡巡和告别,像是在低声幽幽叙说离情。
广场上大多是茶余饭后的老人们相坐聊天,一些活泼的孩子也各聚成一团在玩闹嬉戏,广场围边处的一盏明黄路灯下,几位穿着深色布衣外套的老人还沉浸在小石桌上夜晚棋盘之上。小花坛边,形单影只的梁爷爷照旧坐在坛上拉二胡,神情严整又沉醉,清愁的曲子在一拉一伸的动作里缓缓流淌。
我和韩固站在对面呆呆地看着微闭双目的花白老人,也只是无言伫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