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31
寒假回家过年,回到家的第一个清晨,被一阵震彻魂魄的鞭炮声轰醒,还以为家乡以这样隆重的仪式来欢迎我回家,后来才知道是附近的老人走了,心里默默有些惭愧。前一天答应了老妈送早点去罐头厂,也是去给她帮帮忙,在年底收工的最后几天多赚一点,于是带着几份包子,来到了厂里。
虽说呼作罐头厂,不过是某家人后院的平房,房外密密麻麻摆着些灰白的塑料箱,里面是刚运过来的柑橘。说实话,我一直没有分清楚我们当地人所说的柑子、橘子和橙子,姑且叫箱子里的那些柑子吧。我走进门,在一群人中发现了我妈,送上了她和其她几个阿姨的早点。
屋里挺简陋的,中间一堆正在燃烧的木头,都说不上是柴火,因为烧着的像是捡来的松树的树干。木头燃烧产生的浓烟徐徐上升,在屋顶聚集出一层白茫茫的烟雾层,有些云烟氤氲的感觉,灯光透过烟雾,有些扑朔迷离。木灰也随着烟气升起来吹散在空中,落到工友阿姨们的头发上,屋顶水汽液化出的水珠,不时低落到衣服上,留下暗白的水渍。虽说叫做阿姨,但在场的大多是奶奶辈儿的人了,我妈的同龄人,大多已经做了奶奶,偶尔还有几个小朋友跑来跑去,或是依偎在他们的奶奶身边。数了一下,一共十个人,九女一男,围坐在火堆周围,每个人都在厚重的棉袄外套了一件罩衣,颜色各异,但看起来都有些臃肿,衣服的厚度足以让下巴搁在上面,若是双臂交叉,大概会有抱着孩子的感觉。他们坐着,身前放着几个外面放柑子的那种箱子,两个垒起来,放在稍远的地方,稍近的地方是两个空箱子,一个放果皮,一个放果子。没错,他们在做的,是剥果皮的过程。
每个人手里都有一把可以收缩的小刀,或是其他类似的较锋利的东西,只露出短短的一点刀片,每拿起一个柑子,他们便以极快的速度用小刀划开果皮,然后向旁边扯开,反复一两次,果皮就全都被分离开了。坐在窗户和门附近的阿姨会时不时地“放哨”,外面有了新浸完水的柑子,她们便招呼一声,一齐冲出去,抢几箱进来。旁边的平房里,还有另外一批工作的阿姨,两边的人们似乎成了两个阵营,争着拿到更多的柑子,同一间屋子的每个人,也暗暗地争着什么,干劲十足
我妈将我安置到靠窗的一个角落,帮忙进行剥柑子的第二步,分瓣。罐头厂最终要的成品,是分成一瓣一瓣的果实,大概是为了方便制作罐头。我要做的工序其实很简单,把我妈已经剥完皮的果子,用手掰开,然后沿着外侧凸起的纹路,将每一瓣分离,没什么难度,却又很多的窍门。起初我一点一点地掰,刚剥出来的果子水分比较足,分离起来比较方便,不过因为木火的缘故,靠近火堆的果子很容易被烤干,变得不容易掰,稍稍用力,内皮就会破掉,汁水溅满手指,寒冬腊月,有点凉。不一会儿我的手便黏糊糊的,几处还没完全结痂的小伤口,被果汁浸入后有点火辣的痛感,不过其他地方被汁水冲刷后,看起来倒是白皙了几分,莫非是维生素的缘故?
阿姨们在分瓣的时候,大多手里会那有一种类似放大版斧子的东西,又有点类似某些餐厅的牙线的形状,或者是去掉了手柄的弹弓。U形的手柄之间,是一根较粗的铁丝,用铁丝勒住果子的瓣际线,然后轻轻一拉,果瓣就分开了,动作重复起来比较方便,效率也比较高,但是我不习惯用,所以分起瓣来很慢,据我爸说,他帮忙的时候一个小时能掰完三箱,而我一个半天才完成了三箱左右。
前来剥柑子的人,大多子女已经成家,自己也在退休年龄左右,但退休年龄在农村没什么实际意义,只要还能干,就尽量去挣钱,这是大多数人的想法。赚到的钱,大多也是给了子女,或者给孙子孙女留着。
适逢二月初,前一个月的工作量和工资统计也贴了出来,就贴在平房外院子的墙上,每人每天剥了多少斤,都写得很清楚。在工作间待了几天,也算是弄清楚了大概的工作量。每个人一天大概可以完成17箱左右,每箱20多斤。赚的多的,一个月能有两千多块钱,但看着还过得去,但细算一下,罐头厂的管理没有强制性,大家可以自由选择是否前来工作,遇到雨雪或者家中私事,可以选择不去。算下来,出勤率较高的人一个月能有20天左右的工作时间,多的话一天也有三位数的收入。
但是工作强度还是挺大,大多数人早八点到晚8点,中间出了中午吃饭有半个小时左右的休息,其余时间一直在工作,互相之间的竞争也在无形之中存在着,我很难去理解这种竞争,大概是特定年代的遗留意识。久坐带来的不仅是四肢的疲劳和麻木,脖子长时间低垂,对颈椎也有一定的损伤,更何况是五十多岁的老人。但她们很少会说到累或者辛苦的话题,好像全部的关注点都在于自己掰了多少箱,以及别人掰了多少箱,十分专注,甚至有些乐此不疲。
像这种难度不大的重复性工作,有些地方可能已经实现了机械化,人工可能在不久的将来也会慢慢被淘汰,但是在这种小乡村,技术还不能以廉价的方式传入,人工的成本低和易得性还是优势明显。就罐头厂来说,按斤论价,每斤柑子的工价,只有3毛钱。这应该是极度廉价的劳动了,可能在很多人看来已经是难以想象了,但是仍然有人愿意去做。按一个人每天17箱,每箱20斤计算,一人一天的收益在102元,工作时间是12小时,甚至更多,每小时的工资不到10元,熟练工的超高效率工作,换来的工资每小时也难以超过15元。每年罐头厂“存在”的时间,大多只有柑橘成熟后的两三个月,寒冬腊月,工作环境也十分简陋,取暖等需求往往一直能是工友之间自己解决。这时再来会看一个月2000元左右的工资,再去想象工人们的工作强度,留给人去思考的空间还是很多。
我试着去想象这样回报率极低的工作为什么还会存在,会什么还是会有像我母亲一样的很多人愿意去做这样的工作,一环一环思考下去,发现很容易接近闭环。以人群来说,50岁左右的阿姨们,在农村地区,所接受的教育一般有限,所掌握的技能不足,大多数人囿于时代的限制,即使年轻时期在公社或者厂里做过工,结婚以后八成以上都成了全职主妇,丈夫是主要的经济来源。家里尚有田地的,还在从事着仰仗天时的农业生产。年底时节多为农闲期,丈夫们的工作很多也闲下来,二人若不外出找工作做,全家的经济来源都成了问题,虽然有一年的工作收入作为支撑,但是性情里会有闲不住的本能驱使她们去多挣,抓住一切机会赚钱,加上技能有限,这类难度不大,但是对熟练程度要求较高的工作,对她们来说是首选。现在,在我的家乡这种类型的农村,日常娱乐消遣的形式有限,大多数人只会用打牌来消遣时间,还存在输钱的可能,一般经济水平的家庭也承担不起日夜打牌的成本,与其向外输出,不如找点事情做。但类似罐头厂这类的工作具有很强的时效性,所要求的技能也不是普遍试用的,所以对改变大家的收入状况效果有限,只能作为特定时节的补充,很难有人跳出这种年复一年的模式,除非技术革新,让这种工作需求消失,那时候又会出现一系列的问题。
对比一下我所接触到的大学生兼职,就家教来说,最低的工资也达到了一小时30-50元,在多数大学生看来还算比较低,且所要求的门槛不高。两种工作形式之间的差距很难简单的总结清楚,但是可以直观看出的是,类似罐头厂这种类型的工作,无疑是这个社会环境中最底层的工作,但是仍然有其需求。
市场上的罐头,价格一般也不低,据说本地所产柑橘制成的罐头销售范围很广,甚至出口,从水果收购,人工分离,到分拣制作包装,工序最复杂的,可能就是人工程序了,但是这部分成本被压缩到了极度低的地步,最直接的原因还是员工和厂商负责人之间的资源差异,我们当地所说的罐头厂,一般只是某一个包工头聚集起来的一部分人形成的“柑橘分瓣中心”,分瓣完成之后,负责人发给员工工资,并把产品拿去和罐头加工厂交易,其中的利益有多少我们很难去揣测,但就实际观察来看,包工头的收益,比员工的收益高出不少,差距很悬殊。当然,包工头需要提供场地、原材料、加工工具等等,他需要有相对稳定的货源,需要有专门的人员在附近地区向果农收购果子,并联系可靠的加工品收购商,即真正意义上的罐头厂,这些资源很难为一个普通的员工所掌握。但大胆地设想一下,其实包工头和员工起初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一个村镇里面的人,可能只是某个人冒险尝试了筹资办厂,花费了很多初始精力去构建整个关系网,才建立起这种资源差异和收入差异。
还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包工头和分瓣人员之间已经形成了某种雇佣关系,但是并没有什么协议来约束这种行为,按量付钱所依仗的,可能只是道德纽带,不稳定的关系,存在很大的风险。
附记:邻里故事
给我妈帮了四天忙,虽说每天的工作时间平均下来也只有6个小时左右,但是已经是十分疲惫了。那个小平房留下的印象,最多的是柴火的烟气,有种森林的气息,落在衣服上,头发上。指甲盖儿也早早染上了黄色,柑橘的汁水留到手上,也难免会有点腐蚀的效果。
坐在小平房里的几个小时倒也不是安安静静地分瓣,阿姨们的家长里短,街坊领居的奇闻异事,也都轮番上演。平日里出现最频繁的话题,还是所谓“风流事”。具体的情节我已经记不大清,最主要的关切,还是谁和谁退了婚,谁在外面有了人。乡村的圈子相对闭塞,人们对于离婚这件事的看法,大多还是负面的,不管其中的缘由,只要是离了婚,仿佛都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记得讲到一家的儿子,因为母亲的原因取了第一任的老婆,但是从不让老婆上楼(当地人住的大多是自家建的几层小房),甚至经常拳打脚踢,也就是家暴。后来这男人在外面干活儿,勾搭上了一个外来的女子,对自家老婆更是态度冷漠了。两人是不是还有孩子没说清,但是最终还是离了婚,两人只有一栋房子是最大的家产,得分。男人拿不出钱,就把房子归了前妻,前妻婆家有点积蓄,分给了那男人。听说后来女人另嫁,生了几个孩子,家里也算幸福,男人过得依旧不算体面。如此听来,倒像是在替女方庆幸,但是讲述者的语气中,更多的是可怜,可怜离了婚这件事。
记得还有一家,女儿待嫁,媒人引荐了一个家境不错的男子,可这家女儿不愿意,也没办法,最终没成。后来,男子做生意发了财,成了百万富翁,那女子倒不在意,可以家里人炸开了锅,说这女子有眼不识珠,这所谓家里人倒不是父母,而是些看起来亲缘比较近的邻居。当然,讲述者说的时候没有太多的情绪,我在听的时候倒是有了些感慨,新一代心中的自由婚姻观念已经相对成熟,但成家的事情还是很难绕开家里人的意见,这种意见不是决定之后回去禀报时的意见,而是还没有打算时家里人主动给的意见,很多人在急,但好像都不应该是最急的人,或者说不是最必要去着急的人。
阿姨们大多子女已经成家,说起自家的儿女,除了小时候的有趣事儿,就只剩下如今的金钱问题了,结婚给了孩子多少钱,帮孩子在城里付首付花了多少,孩子回家就只知道当客人,不知道帮忙打理,还时不时伸手要钱。好像说来说去,抱怨偏多,但说去说来,又无形地在比较着什么。
除了家里事,最多的就是奇闻了,简单说是鬼怪之事。说是有一户人家,家里闹鬼,女主人夜里上厕所,打开灯看见一个长发及腹的女人,穿着白大褂,自己被吓到半死,不久就搬出去了。听着是不是很像恐怖电影里女鬼的形象。另外一家,自家的房子修在村口,家里四口,两个女儿,但是慢慢地三个人都去世了,大多是不治之症,后开小女儿被亲戚送到了孤儿院。有邻居说这家一直闹鬼,半夜远远望过去,那户的等从一楼到三楼此地开,然后又此地关上,就像是有人在上下跑窜玩耍。房子卖给了下家,下家没住,在旁边新修了一栋,住到现在没有任何奇怪的事情发生。风水先生说,原来那家房子休的位置不对,大概是堵住了冥河的河道,所以犯了禁忌。听起来也还蛮有道理,至少在场的人是这么觉得。
这种故事还有很多,大多和鬼魂有关,在此不多讲。
再次就是阿姨们自家的事儿了。有些善于讲故事的阿姨,会很喜欢讲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很有代入感,用方言讲出来,很有韵味。一个阿姨讲到,当年“双抢”时节(大概是收早稻和抢栽二季稻之间)她刚好怀孕快要生了,家里的母牛也一样,到了农忙最甚的那几天,人和牛都生了,一家人却是急了起来,因为没有劳动力干活儿了。她向公公抱怨怎么当初不能算着点,别把公牛母牛放一块儿,也不回成现在这样,不料公公不经多想,反问儿媳为啥她当时不算着点儿。说完一屋子的人都笑了,唯独我,因为没听懂笑点在哪。后来阿姨们都在议论,大多说的是这公公说话太不经头脑了。这阿姨接着说,她和她男人结婚的时候年级都还不大,男人还像个孩子,只知道玩儿。到生孩子那天晚上,她疼得没办法,让男人送她去镇卫生所。男人帮她放在农村那种牛拉车上,自己推着走,她本就已经疼得厉害了,不料男人玩性不该,到了一个下坡的时候,还开始打邱儿(音),大概就是推着车子,等车子快起来以后坐在推车上玩漂移。她都快吓死了,推车在土路上还一直颠,算是永生难忘了。
在小平房几天,累归累,到一点不无聊,我听着阿姨们的故事,倒也觉得新鲜,那个年代的故事,在我看来已经是“新闻”了。只是我已经完全没法加入她们的话题之中,仿佛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话语体系。
后记
在家里和父母待在一起的时间不长,可能未来这种陪伴会越来越少,越来越难,这次去罐头厂帮了几天忙,到后来也因为其他的事情耽搁了一两天。体验父母的生活,走过他们的路,的确可以让自己更理解他们一点,但是两代人之间的思维差异,或者说所谓的代沟,已经很难去弥补了。前几天在网上看到一个话题,问春节回家坚持了几天没有吵架,也由此可以窥测,每当团圆的时候,也有可能是矛盾爆发的时候。在罐头厂的几天,我就静静地帮忙,也静静地听着大家的故事,观察着大家的举止,曾想过把这几天的经历写成一篇类似报道文学的作品,但是我没法把自己的感情因素抽离出去,所以选择以一种记录的方式写下来。像我一样,父母生活在农村,把自己供养到外面读书的人大概有很多,我不知道大家是不是都和我一样,发现当自己走出去以后,接触了更多的事和人,自己和家乡人之间的距离反而更远了,有时候一回到家,自己就被打回了原型,这种感觉,不是特别好,假期的最后几天,我已经是格外期待回到学校,逃离老家,但心里又还是有一些亏欠的感觉。我们的背负的期待很多,但是或许没有理由去埋怨,羁绊再多,那也是根之所在,带着家里的故事,才能走得安心。
2018.2.27 湖北宜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