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重生】第二卷 枕上如梦——第四章 忘年之交

明熙君承天地之位也仅四万余年,便将君位传于长子皓德。

东华帝君沉睡的秘密一直由九重天上的几位尊者压着,世人只知他避世太晨宫,不理俗世,不再过问政务。

这些年,四海八荒鲜有战事。四海由水君领着,八荒中的五荒由青丘九尾白狐族管着。南荒的魔族也不再越界,在七位魔君的带领下,恪守本分。妖族日益萧条,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而他们的靠山便是近邻鬼族。

彼时鬼族的君王是擎苍。此人奸诈阴险,人前人后两副嘴脸。皓德君虽知他的为人,却也拿他没有办法。时间一长,这擎苍便就更为嚣张,完全不把神族放在眼里。姑息纵容的结果便是两万年前鬼族起兵造反,欲颠覆神族统治。那一战发生在若水河,也就是上古时期的若川。神族损失惨重,最后父神嫡子墨渊生祭东皇钟封了鬼君元神才平息了此战。

白止算是不负帝君的厚望,连生了五头狐狸崽子。除幺女白浅外,全都跻身上神阶品。白浅虽只是上仙,却被誉为四海八荒第一绝色,继东荒女君之位,四海八荒皆尊称为“姑姑”。是年九万余岁,却仍是待嫁闺中。

只可惜青丘白家在辉煌了一代之后,到了孙子辈却是人丁凋零。除去未嫁的白浅和被折颜收了的四子白真外,皆无所出。青丘至今后继无人。

东华终是在睡了十二万余年后才苏醒,却已是比他预计得要早了至少五万年。

那一日,天边圣光普照,一百零八只五彩霞鸟低旋于太晨宫上空。如此祥瑞,自古以来便是上古尊神回归之兆。天君与三清境的三位天尊以及数位真皇纷纷赶往一十三天,迎接东华帝君回归仙位。重霖立刻派了仙使去十里桃林将折颜请来,唯恐帝君从如此漫长的沉睡中苏醒后仙体不适。

灿若星辰的眸子从长如羽扇的目帘后忽闪而出,记忆悠远却清晰。

    “本君睡了多久?”

    “回帝君,十二万七千一百一十九年四月零八天。”

    “你倒是记得牢!”浓眉微挑,紫衣尊神还是沉睡前的样子。纵使岁月流转,天地变化,俊美无俦的容颜也未染上一丝痕迹。

    “帝君,天君、三位天尊、几位真皇以及折颜上神已在正殿恭候两日了。”

仅着白色里衣的银发尊神起身。许是睡得太久了,身子骨有些僵硬。他接过重霖递过来的外袍,便随意地搭在了肩上,

    “墨渊呢?”

重霖默了默,没接话。

    “怎么,出事了?”

眉头微敛,东华心中泛起一丝不祥。

    “回帝君,两万年前鬼族作乱,墨渊上神为护苍生,以元神祭了东皇钟。”

紫衣尊神的表情凝固了。不曾想在碧海沧灵的那一别竟成了永别。轻叹转身,他便朝中庭而去。

    “帝君不梳洗一下吗?”

    “本帝君去衔天泉泡一会。正殿的那几个,愿意等就等,等不及的可以回去。”

水面上漂着鹅黄色的娑罗花瓣,半透的水汽低低地浮着。紫衣尊神褪下外衫里衣,虽方才从十二万年的沉睡中苏醒,但因自身磅礴仙泽护体,岁月并未消磨他强健的身姿!泉水没过他精壮的腰线,润过他好看的锁骨。东华闭上眼睛,全然放松,任温暖包围他,带走积存心底万年的虚无飘渺。

左臂上的凤羽花图案蓦地映入眼底,睫毛上还缠着水汽的眼睛露出了疑惑。拧眉沉思了一会,又忽地释然。银发尊神手掌拂过那处,火红的凤羽花便消失无踪,似是从来未曾存在过。

约半个时辰后,东华回到了寝殿。阵阵白檀的香气混合着沐浴后的清新让他觉着很舒服。干净的衣裳已放在了床榻边。这是一套新的袍子,白色中衣交领处间着紫色缎纹,与外袍交应。清雅又不失端重。他对袍子的款式颇为满意,心道重霖果真是个得心得力的掌案仙官。

穿戴齐整,东华踏出寝殿缓步向正殿走去。中庭的桃林带来熟悉的桃香,沁人心脾。东华已不记得自己为何会在此种上一片桃林了。比起桃花,他其实更中意前院中盛开的紫色佛铃。

紫衣尊神的出现让正殿中的宾客全都立了起来,纷纷作揖行礼。

东华扫了一眼,三位天尊别来无恙;折颜看上去老了些;几位盛装的真皇,他已经没什么印象了。目光最后落在立于正前方衣着奢华的中年男仙身上,

     “你是继任天君?”

     “正是。”

     “可是皓德君?”

     “是。”

面无表情地坐上主座,东华翻手便给自己满了杯茶,脸上看不出喜怒。

     “上次见你,你还是个青年。”润了口茶,“想必是这些年天宫政务繁忙,操劳过度了罢!”

殿内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尴尬。

     “你父君不是个讲究的神仙,从前他跟在本帝君身边的时候总是一身简单的白袍。没想到本帝君沉睡的这些年,九重天上竟变得如此奢靡,连天君真皇都开始在着装上下功夫了。”

天君的脸色更难看了,这群神仙里头就属他衣着最为华丽。

    “托帝君的福,四海安康,六界太平。九重天上也做了些必要的修缮,的确是比从前看起来要体面些。”灵宝天尊出来打了个圆场。

    “哦?”正要低头品茶的尊神顿了住,抬眼便是一道犀利的目光,“天尊的言下之意是本帝君做天地共主的时候,光顾着打仗,让这天宫破破烂烂拿不上台面?”

除了折颜和三位天尊之外,众人都吓得跪了下来,连天君都不例外。三位天尊仙位尊贵,自是不必跪,但此时也都低头不敢啃声,尤其是刚刚被驳了面子的灵宝天尊。而在场的这些神仙里,折颜的衣着最朴素,还是十几万年前那样一身水粉色纱衣。况且他也不住在九重天,这教训自是落不到他头上。

这些老神仙原本是来迎接帝君归位的,好给这个难说话的尊神留个好印象方便日后有事的时候好开口。可孰料刚一见面,就被明着暗着教训了一通。尤其是现任天君,继位八万余年,习惯了众神朝拜,还从未受过这等教训。更何况训他的那位看起来比他的小儿子也大不了几岁,委实有些别扭,场面也不大好看。

紫衣尊神端起手中茶杯,支起头似是在欣赏上面的浮雕纹理,“安康?太平?本帝君不过睡了十二万年,你们就连个鬼族都管不住!”

众人知他要开始算墨渊上神那笔账,皆不敢抬头。

    “本帝君当年禅让君位予明熙君,是看在他为人耿介忠厚,果断清明。不曾想他竟是如此看人不准,”复又侧目,“亦或是以权谋私?”

    “帝君息怒!”

当今天地的主人,皓德天君,史无前例地跪地扣了首。他也是从小听着东华帝君的赫赫战绩长大的,自是知道他的能耐。

    “墨渊上神乃父神嫡子,仙位尊贵。昔日与本帝君并肩征战四海八荒万年,所历战事无数,也要凶险得多,不曾有过性命之忧。可区区一个擎苍便让他成了钟下亡魂,天君可有要同本帝君解释的?”

眼下,皓德天君已是被东华帝君的气势吓得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只希望这通讲完后,能获得帝君的谅解。可惜才说了没几句,便听见头顶飘来了冰冰凉凉的声音,

    “讲重点!”

“帝君,当时擎苍祭出东皇钟企图毁天灭地,除了墨渊上神,无人能阻止。”

“无人?你把本帝君置于何地?”

“帝君当时在沉睡,本君也不敢打扰……”

“那天君就敢让父神嫡子身归混沌?”

地上跪着的一排神仙连大气都不敢喘,唯觉前所未有地难熬。

东华见他不敢说话,便也收了火气。毕竟若是真的将天君正法了,他还得过回以前事事亲力亲为的苦日子,也是麻烦。再看看眼前的现任天君,虽无勇无谋,又爱慕虚荣,但好在还算是个明理的。即便不能成什么大器,但至少不会为祸众生。看他那样子,怕也是没个几万年好操劳了。届时他再受些累,另择一位能担大任之人继之便可。

“你身为天君,处事不利,致父神嫡子羽化。依照本帝君亲自定下的仙神律法,是可以定你死罪的。本帝君念及你父君昔日功德,姑且饶你一次。自去普化天尊处领罚吧,雷刑十年,每日三道,一天都不得少!”

东华又扫了眼天君身后跪着的那几个真皇,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本帝君也不能让你们白来这一趟,都随天君去领几日的雷罚便是!想受几日便领几日。”

这些个真皇中,有几位是十三万年前跪过凌霄宝殿的,立刻就明白了帝君的意思。而另外几位可就没那么好的悟性了,此时正是为难。领少了,怕帝君不高兴;若是多领几日……他们也都是二十多万岁的老人家了,还真怕一个受不住便散了元神。这帝君究竟希望他们领几日合适呢?跪在地上的那几个真皇心里一阵凌乱。

“三位天尊若无事,便回去!”

紫衣尊神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瞥了一眼站在边上白看了一出好戏的凤凰,

“折颜,随本帝君来!”


东华随后将折颜带至中庭莲池的湖心亭,两人围着棋盘相对而坐。东华执白棋先落一子。

“帝君把本上神单独留下只是为了要同我这个老友下盘棋?”

说话间,棋盘上也落下一颗黑子。十二万余年未曾和东华交过手,折颜竟也是怀念得很。

“这好戏也不是白看的,你若不愿与本君杀上几盘,也可随天君真皇一道去领几日雷罚!”

“你真是一点亏都吃不得!重霖还担心你睡太久仙体受不住,我看他是多虑了。”

东华嗯一声,“他向来仔细。”

……

那一日,两位上古尊神在太晨宫对弈通宵。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从十二万年前的沉睡一直聊到了白日里的那出好戏。从折颜口中,东华已将这些年他错过的事情补了个大概。然而毕竟那凤凰并不住在九重天,对于这天宫里的事情也只不过是道听途说。究竟现在的九重天变成了个什么样子?东华决定过几天出去走一走,好好领略一番。

东华心中盘算的“过几天”,一过便是半年。当紫衣尊神终于踏出太晨宫时已是春天。那日,他并未着惯常的紫袍,而是一席清雅的白衣。他一路从一十三天闲庭信步地逛到了凌霄宝殿,独自一人,重霖并未随侍。东华抬头瞧着那凌霄宝殿,金碧辉煌,的确比十二万年前要气派不少!

这个时辰正是朝会时间,但东华并不想去管什么政事,所以他只是站在天阶下随意地望了望。身后一阵清风徐来,东华回了身子。只见不远处一白衣男仙款款而来,一双白底锦鞋纤尘不染,步履生风。他手中握着把折扇,此时已是抬起指向银发尊神,衣袖处绣着的朵朵同色系雨时花若隐若现。

“这位仙友好面生啊,新来的?”

东华不语,挑眉等着他走近。

“你不认得我是谁?”白衣男子收了折扇,在手掌中一嗒一嗒地敲着,“有意思!不认得便不认得罢,早晚有一天你也是要认得的。”他又抬手用扇子指了指凌霄宝殿,“迟到了吧?”

东华依旧看着他,不搭话。

“奉劝一句,迟到就别去了。天君最近心情不太好!”

东华勾了嘴角,转身便要往上头的凌霄宝殿去。

“这位仙友,我看你已是一头白发,想必到这个年纪修道成仙也不容易,这才顺道管了趟闲事。”白衣男子见他仍没有停下的意思,无奈地甩了甩袖子,“罢了罢了,不听劝也没办法!”轻轻一叹,似是在自言自语,“最近这些个新来的怎么都不省心!”复又一惆怅,转身朝一十三天的方向去了。

东华踏进凌霄宝殿的时候,恰逢殿内正在讨论墨渊仙身失踪之事。高座上的天君许是头疼,以手支额,脸色也不太好看。反倒是几位真皇先发现了尊驾来临,遂惶恐地跪了下去。其余几位虽然没弄明白情况,却到底是有些眼见的,也跟着跪了下去。

“恭迎帝君仙驾!”

殿内恭贺声此起彼伏,方才回过神来的皓德君堂皇起身作揖,

“帝君!”

白袍银发的尊神抬手免了众神的礼,负手而立。看似随意,却也是浑然天成的帝王风范。

“本帝君今日得闲出来散个步,却听闻最近天君心情不好。路过凌霄宝殿,顺便来看看!”

“想必是谬传了,本君并无恙。”

“坐下吧,看你脸色不太好!每日挨这三道雷罚,也是伤元气。这么大年纪了,该要学会自重。”

这最后二字,一语双关。皓德君已是汗流浃背,哪里还敢坐下,何况这帝君都还站着。

对于东华来说,殿内许多都是生面。而这些新面孔此时正偷偷抬头瞻仰着这位只在史册里读到过的上古尊神——曾经的天地共主,纵横往来从无败绩的东华帝君。这年纪轻轻的模样,哪里像是个已年过三十万岁的老神仙!虽心里甚是惶恐,但他们还是努力克服内心的恐惧不断地抬头往帝君的方向瞧,唯恐少看了几眼便吃了亏似的。

被这么多个神仙真皇用这种瞧稀罕宝贝似的目光照着,东华也觉得不自在。虽说神仙能活到他这个岁数诚然是稀罕,活到这个岁数还能有如此年轻俊朗的仙容也的确羡煞旁人,但多瞧他几眼是能多活几日还是能涨修为?东华觉得这一任天君在选才择优方面的缺陷倒是遗传了他父君明熙真皇。    “罢了,若是本帝君继续留在这处,怕是天君这朝会也难开下去。”

无奈一叹,银发尊神转身离去。白色的外袍衣锯扫过一尘不染的玉石地面,异常高挑挺拔的背影融在这九天祥云的光辉之中,一步步远去,皓发散着光辉,变得虚幻缥缈。那些从未见过东华帝君的神仙全都看傻了,心中的崇拜更是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回过神,再看高座上的天君,众神心中皆是一叹。虽也是个老上神了,但论身手,怕是连帝君的十招都接不住;论谋略,不及帝君一角;论身材样貌,更是败得一塌糊涂;即便论穿衣品味……哎,不提也罢!这东华帝君不当天地共主委实暴殄天物,实乃神族史上一大悲剧事件。当然,这些结论,众神也只敢在心里想想罢了。

离开凌霄宝殿,东华并未朝太晨宫方向去。不知为何,他竟不自觉地望向了诛仙台的方位。后来从洗梧宫门前路过,也是失神了好一会。

他的生活不该就是这样清冷孤单吗?可为何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这些时日,东华愈发觉得不对劲。太晨宫这个名字、寝殿匾额上的“九华”二字、墟鼎中那串铜铃箭身上的“九儿”,还有曾深深烙印在他左臂上的凤羽花图案,以及夜夜梦中出现的那个模糊的红色身影……东华知道自己忘了些什么,可究竟忘了什么?他沉淀了下思绪。

“也许……已经不重要了吧!”

因为不重要,所以才会遗忘。

回到太晨宫时,已过了午膳时间。重霖在宫门口等候多时。今日,府上来了一位不太好赶的神仙。


“帝君,先用膳还是先会客?”

“来的是何人?”

“连宋三殿下。”

“用膳。”


此时,神族的皇子连宋三殿下已在正殿等了好几个时辰。都说东华帝君难求一面,他原本还不信。当重霖说帝君外出不知何时能归时,他也只当是个托词。想着今日毕竟是有求于人,总得拿出点诚意。也许等着等着,帝君他老人家看在他这个小辈心诚的份上也就见了。可这一等,就过了午膳时间。养尊处优的皇子,何时饿过肚子!转念一想,或许帝君是借此考验自己呢?复又一叹,既然来也是来了,总不能白来,等罢!

这一等,又从白天等到了黑夜。眼看着连晚膳的时间都过了,这东华帝君却还未露面。重霖终是姗姗来迟,传了帝君的一句话。

“三殿下,帝君说他今日散步累着了,不会客。还请三殿下早些回去吧!”

好一个合理的解释,看来这东华帝君的确是上了年纪,散个步都能把自己累着。可又转念一想,自己那天君老爹不过二十万岁都未到就已显了老态。这东华帝君现已年逾三十万岁,估计已是白发苍苍驼了背吧!又沉睡了十二万年,这身子骨要真是散个步就能散架的话,倒也不是没有可能。秉承着长者为尊的好教养,连宋也不好再打扰。

“那我明日再来吧!”

“三殿下慢走!”重霖作揖相送。

“仙官客气了!”连宋颔首,也是一派豁达。

第二日清晨,连宋果真又来了。当重霖去寝殿通报时,东华倒也不吃惊。他今日穿了件浅紫色的宽袖外袍,银发散在肩头。虽看起来有些慵懒随意,却依旧是清雅脱俗,衬着那张四海八荒无能人出其右的英俊面容更为年轻。

“帝……帝君?”当连宋见到这个穿着紫色衣裳,此刻看起来竟比自己还年轻些的神仙,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昨日,三殿下在凌霄宝殿下未认出本帝君也就罢了。今日你来我这太晨宫,难道还要怀疑本帝君是个假的?”

连宋立刻便意识到自己昨日被这个神仙耍了一天。就眼前这位的模样,别说散步,就算是打上一整天的架,也断是累不着分毫的。嘴角抽了好几抽,脸上的表情也是僵得很。心中更是懊恼,昨日不过就是没穿紫袍而已,他连宋怎就如此眼拙没认出来!这东华帝君的画像他也是见过的,标志性的紫衣银发,可却和眼前的这个神仙差了不止一个洪荒。连宋觉得,这九重天上的画师得换一换了!

回过神,东华帝君已经上座,连宋忙行礼。

“皓德君三子连宋,见过东华帝君。”

一个规规矩矩、端端正正的拜礼,拜的正是这位看起来还没自己年长,此刻还不待见地连头都懒得抬的东华帝君。

“听闻这一任天君年轻时风流无度,后宫众多,而三皇子连宋更甚。本帝君本还有些将信将疑,现在倒是信了。”

原本连宋也不信眼前这个看起来年纪轻轻、冷着张脸的便是曾经的天地共主,与父神并肩征战,辈分比他高出至少三辈的东华帝君。可一句话就把他们父子两个都训了的神仙,这四海八荒怕是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即便内心是拒绝的,可连宋不得不承认,这个不但看上去年轻,还比他生得好看的,就是他今日有求与之的人。且还得罪不得。

“看来帝君对在下也是略有耳闻。”

“前些日子锁妖塔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三殿下还为此下凡界历了一世劫。命簿是由本帝君座下司命星君写的,本帝君自是略知一二。”东华这才抬起头看他,“你连着两日来我这太晨宫,可是为了红莲仙子长依轮回飞升之事?”

连宋愣了一愣,原以为这东华帝君不理俗事,避世安居。却不想他竟对这九重天上的事情了如指掌。吃惊之余也是松了口气。这样一来,倒是省了他不少口舌。

“那在下也不绕弯了。此次前来,正是想请帝君重启九天瑶池。”

“你是想让本帝君假公济私?”东华支起头,“本帝君又为何要答应你?”

“在下也知这于帝君来说是非分之求,帝君不答应也是于情于理。可若帝君能答应在下这个请求,今后帝君如有用得到在下的事情,连宋定当赴汤蹈火,以报今日帝君成全之恩。”

东华看着他又一记端重的拜礼,考虑了一会。终是直起了身子,走到他面前。

“本帝君听闻你棋艺精湛,不如你与我下一盘。赢了,本帝君就帮了你这个忙。”

本已渐渐暗淡的眸色闪过一丝光辉,连宋的脸上终是浮了些许笑意。

“一言为定!”

对决场地不出所料地定在了中庭莲池的湖心亭。双方坐定,从上午一直战到了黄昏,杀得难解难分。连三殿下使出毕生所学,终是无法取胜。东华也觉得有些意思,只因这么多年除了墨渊外,他还未真正遇上个实力相当的对手。

“这和棋怎么算?”连宋有些忐忑。

“本帝君只答应过若是你赢了便帮你这个忙。”

连宋默了默,很是不甘心,“折半也不行吗?”

“折半?”东华觉得更有意思了,“三殿下想如何折半?”

“比如说我多欠帝君一个人情,如何?”

紫衣尊神看似很认真地想了一想,“可惜本帝君活到了这个岁数,早就无欲无求了。”

遂起身离开,独留连宋一人喟然长叹。

本以为此事到此作罢,孰料后一日乃至后一日的好几日,这连宋三殿下日日晨起便来太晨宫寻东华下棋,颇有一股不赢便不肯罢休之势。一挫再挫,却百折不挠。最后东华被他的锲而不舍弄烦了,便应了此事。其实,他自转醒后便已在考虑重启九天瑶池大典。原本就计划重登三十六大罗天的青云殿,提升一波凡间飞升上来的小仙。只不过因连宋特意来求此事,他才暂且放一放,想要试试这位三皇子的韧性。从棋品看仙格,这连宋倒还算不错。虽担着个花花公子的名号,但果决精明却远胜其父,是个不错的太子人选。这皓德君至今未立太子,的确眼拙!

虽东华已经答应了重启瑶池之事,但几个月过去了,九重天上却一点动静都没有。连宋心里打着鼓,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那东华帝君给诓了。

    可其实眼下重霖已在着手安排瑶池大典事宜,在太晨宫的时间也不如从前那般多。青云殿自东华帝君沉睡起便关闭,十二万余年中未曾开启。如今首先要做的便是整理下界修仙者的名录。工程浩大,非一时半刻便能完成之事。重霖平日里行事十分低调,所以也不招人注意。偌大的府邸,经常只剩东华一人。起初,他还挺享受这久违了的清静。可时间久了,便也开始觉得无聊。

那一日,紫衣尊神独自一人在芬陀利池边垂钓。正午的太阳有些毒辣,他打了个哈欠,便就近寻了个树叉躺下,钓杆架在手边,一边闭目养瞌睡,一边等着鱼上钩。躺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晒,于是索性幻出本佛经盖在脸上挡日头。这样清闲的日子,追溯起来还要算到在水沼泽的那段岁月。那时候,他也是这样一个人打发时间。

    “三殿下!”

    “司命星君!”

不远处传来的声音扰了清静。藏在佛经后的浓眉皱了皱。东华本就睡不沉,这下子已是睡意渐散,捞都捞不回来。

    “三殿下在宫门口徘徊做什么?又是来找帝君下棋吗?”

司命本就与连宋私交甚好,两人见面便是一阵寒暄。

    “我没事找他下棋做什么!”连宋回想起那几日的战局,尽是挡不住的挫败感。从前他在九重天可是战无不胜,无人能敌,就连苏陌叶都下不过他。现在却遇到了个无法战胜的对手,委实有些糟心。

    “是啊,目的也达到了,还在本帝君这处虚度光阴做什么。三殿下自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让人冷到骨子里的声音飘来,连宋握着扇子的手一顿。回过身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果真见到了那个穿着紫色衣裳的神仙。长长的银发从树上垂下,骨节分明的手执着本佛经,另一只手在鱼竿上悠悠地敲着。

司命善观形势,见气氛有些微妙便作揖告退,“小仙还有事,便不打扰了。”说完低着头就遁走了。

白袍的三殿下也只得硬了头皮,谄谄一笑,“帝君误会了,连宋是怕扰了帝君的清静。”

    “一盘棋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事。本帝君还不至于与你一个小辈计较。”收了鱼竿,潇洒从容地一跃,刚从树上下来的紫衣尊神片叶未沾身,风拂起他的银发,在芬陀利池的波光映衬下泛着淡淡的光晕。他从连宋身边经过,径直走向太晨宫,连看都不屑看上一眼。

连宋很是尴尬,跟着进去也不是,不进去又不妥。况且他来这太晨宫的确是想问一下关于瑶池大典之事。

    “来吧。”幽幽的声音在那片紫色衣角即将消失于视野中时响起。

连三殿下这辈子何时有过如此乖巧的模样。他降生于晖耀海底,一出生便鬼使神差般地平息了几百年的水患。彼时当他还是个娃娃时,天君甚是喜欢他。可谁知这三殿下自会走路起便不让人不省心。他与西海二皇子苏陌叶经常混在一处,从小喝着酒长大。连宋生得很是好看,又因地位尊贵,女神女仙们都爱围着他。时间久了,想要留个清名也是难!可就是这么一位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如今几次三番地跑来太晨宫,却都是为了同一个姑娘。

他一路跟着东华,一语不发,直至来到湖心亭。看着脚下的棋盘,连宋有点怵。若不是为了长依,他又岂会如此锲而不舍地自讨没趣。

紫衣尊神甩了个眼色让他坐下。两人坐定后便开始博弈。

这一局棋下得很是不同,平平稳稳,不像从前那般杀气腾腾。末了,连宋虽仍是败下阵来,却不似从前那样心浮气躁,急火攻心。

“下棋如同修仙,急不得。”

“帝君教诲得是!”

这盘棋,连宋败得心悦诚服。他是个聪明人,无需别人把话说透。


一万年后,三十六大罗天的青云殿内跪满了从下界仙山赶来的仙者。一位白衣少女款款而来,步步生莲,红如鸽血。

“你便是成玉?”紫衣尊神看着她。

“是。”少女虔诚叩拜。

“你可知这四海八荒,能步生红莲者不过两位。一位是梵境的佛陀尊者,另一位是故去的红莲仙子长依。如今瑶池芙蕖无人看管,既然你与这红莲有缘,便交由你照料如何?”

俏丽的小脸低下一笑。都说修仙难,修成仙后更难。瞧,这不是挺容易的嘛!


……

“若有……若有来世……三殿下……若有来世……”

遍地红莲凋零,那句话终是未来得及说出口。

“若有来世,你当如何呢,长依。”

……


立于殿外的连宋垂下了目帘。

“那这一世,你究竟会如何呢,成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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