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小时候真的不知道奶奶叫什么名字,村里的人也没有一个人喊过奶奶的大名,村里跟奶奶同辈份的人喊奶奶叫“三婶”,晚一辈的则喊奶奶叫“三婶婆”。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孙辈的族人叫奶奶“伯母”。奶奶被“降级”了也不像其他长辈一样生气,而是乐呵呵地接受。奶奶觉的年轻一辈喊她的辈分越低,说明她越年轻。所以当小辈们喊奶奶“伯母”的时候,奶奶总是笑眯眯地:“嗳”。从此后,村里的孙、曾孙、玄孙辈全都喊奶奶为“伯母”。
奶奶身怀绝技,是位深藏民间的高人。她的绝技之一就是纺线,方圆几十里怀有此绝活的仅有她一人。每年快到秋天的时候,我们帮奶奶把杜麻割回家,摘除杜麻上的叶片,再把杜麻的皮剥下来,然后晾晒干。等到奶奶有空,就开始表演纺线绝活。
纺线之前,奶奶把干的杜麻皮浸水泡软,撕成细丝。然后奶奶弄来一块青砖,把青砖放在腿上,用双手在青砖上把杜麻丝一段一段地搓紧、拼接起来,杜麻丝变成了一根长长的小粗线。奶奶把这小粗线绕在一个个纺锤上。准备妥当,奶奶就叫我们帮她把纺车抬出来。纺车很简单,杉木做成的,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挂纺锤用的,相当于一个流动的桩,姑且称为桩。另一部分是奶奶操作用的,这部分带着摇轮,姑且称为摇车。(纺线时桩和摇车两者分体,相距7--8米,与北方的纺车完全不同。)
纺线的时候,奶奶喜欢在家里的弄子里纺,弄子南北朝向,我们帮奶奶的纺车桩放在弄子的北端,北端弄子头靠近村子里的公路。摇车放在南端,南端的弄子头靠近家里的厨房。一切就绪后,奶奶出场了,她坐在祖传下来的太师椅上,一头乌黑的秀发服服帖帖地被拢在簪子里,高高耸起的簪子特别的显眼。坐在太师椅上的奶奶双眼明亮,清秀的瓜子脸上充满了自信。奶奶大师般地坐定后,右手优雅地摇动纺车的摇轮,纺车发出了“嘤嗡、嘤嗡”的纺线声。几股的杜麻丝出了纺车桩,搅在一起,在摇轮的作力下,又紧紧地缠在一起,当绕到奶奶座前摇车上的最后一个纺锤时,杜麻丝就拧成了一股线。
会纺线的奶奶成为乡村一道靓丽的风景,路过的人都要停下来看一看。作为主角的奶奶此刻神态自若,头正腰直,目视前方,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屋檐外斜斜地投进了西下的金黄色侧光,柔和地洒在奶奶饱满的前额和白皙的皮肤上,奶奶的仪态显得愈加端庄大方,雍容的神情犹如一位明星大腕。不,是一位高贵的夫人。
奶奶也是个民间医生,她善于为孕妇矫正胎位和接生。因此,经常有挺着大肚子、面带愁容的妇女到我们家里,请奶奶为她们矫正胎位。奶奶把孕妇带到她房间,然后栓上门,开始“接诊”工作。在发挥这个绝技的时候,她不让我们小孩进去看。在奶奶的调弄下,即将成为人母的孕妇离开我们家的时候,脸上都露出了轻松的笑容。等她们生产的时候,又是请奶奶去接生。
奶奶为人矫正胎位和接生都是义务的,添了丁的人家有时会送几个红鸡蛋到我家,然后对着奶奶道一声:“谢谢伯母”。奶奶总是微笑地说:“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奶奶煮饭也很有范,我们家平常都是母亲煮饭,奶奶负责烧火,婆媳之间配合的天衣无缝。奶奶只有在重大的场合和儿孙们在家的时候才亲自出马掌勺露一手。她煮的猪血汤、泥鳅粉干、齐菜、饭汁汤、熏鸭等农家菜堪称一绝,吃的每个人撑肠拄肚了还啧着嘴、卷着舌。家里有一次杀猪,请吃杀猪血宴,赴宴的隔壁邻居们说:“伯母煮的猪血太好吃了,让我们吃到喉咙上了还不知道停下来”“伯母这一餐让我们吃的都没舌头了”。
也许是我们都在外面工作和读书的原因,奶奶对日子非常敏感,哪一天是星期几,她都记得牢牢的。每逢星期六下午4点钟,奶奶雷打不动地搬一把椅子,坐在家里弄子头边上,朝着进村的公路眺望。在通讯不发达的年代,她就是这样坐等着在城里工作、读书的我们。走过一波又一波的人后,终于看见了熟悉的我们,奶奶老远就露出她特有的优雅微笑。不等我们走近,奶奶就是一句:“阿妹(方言,大小男女宝贝的意思)来了,奶奶盼你们盼的眼睛都盼大喽”。奶奶边说边从椅子上下来,迈开脚下的“三寸金莲”,颤巍巍地领着我们直奔厨房。
我们书包刚放下,奶奶就端上了冰糖、红枣炖土鸡蛋,然后微笑地站在边上,开心地看着我们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哦,告诉你,奶奶的笑从来都是不露出牙齿的。
我们只有星期六在家里呆一晚,星期天傍晚,我们工作的、读书又要进城了,这时的奶奶手上抓着一把椅子,边送我们出门边说:“你们路上要慢点,要多吃东西,不能瘦掉”。然后奶奶就坐在弄子头的边上,目送着我们渐行渐远,直到我们走出村水尾,转出村口的那最后一道弯,我们越来越小的身影看不见了,奶奶才依依不舍、怅然若失地拎着椅子,离开弄子头。
我们沐浴在奶奶柔爱的目光里,健康快乐地成长。正当我们事业、生活阔步向前时,奶奶突然撒手人寰,撕心裂肺的那一年,正是千禧之年。从此以后,纺车前太师椅上奶奶高贵的身姿,我们回家、出行时奶奶慈祥的迎送目光,团圆时奶奶煮的让人没了舌头的农家菜,都成为了我们思念中的记忆。
奶奶去世时84岁,遗容依然优雅:满头头发大部分乌黑,脸上的皮肤白白净净,牙齿整洁且大都完好,双目紧阖,面容安详。我们根据奶奶的愿望,把她安葬在爷爷的墓旁,天人各一了40多年的夫妻,从此在此相依厮守。
每年的清明节,我们都会到奶奶的墓前,学着奶奶优雅的动作,轻轻抬起手,肃穆恭敬地拂去墓碑上“肖桂娥”这3个字上的尘土。
(注:奶奶坐在弄子头里等我们回家或目送我们出行的时候,为了遮住逆光,习惯把左手抬到额头上。夏天,我们在做作业的时候,奶奶会悄无声息地站在我们边上,摇着她形影不离的大蒲扇,摇啊摇。奶奶在没有兰蔻、欧莱雅的年代,脸上的皮肤在她80多岁的时候没有一块斑,充满亮泽弹性,头发浓密乌黑。奶奶充满传奇,是无愧的女神,高贵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