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瑜的豆脑摊停业数周,今日重新开张,凌晨五点多,刚出炉最新鲜的一桶豆腐脑,鲁瑜扛着它送往西靳治安所,这次帅狼能回来,多亏章警司,他无以为报,亲手做的豆腐脑,聊表心意。
街坊邻居们知道他今天开张,早早地来捧场,摊前很快就聚满了人,街中刘大爷从外面吃了早回来,路过这儿,见此情形,懊悔不迭,“鲁瑜,你怎么转眼就出摊了,我早上从这儿过,还没开张呢?”
鲁瑜笑一笑,“早上去了西靳治安所,回来晚了些。”
“西靳治安所?”邻人们听着,不免一惊,“又是什么事?”
“没有,他们帮我找回帅狼。”
“他们帮你找回帅狼?又榨了多少钱?”
“没要钱,没要钱……”鲁瑜连忙解释。
“别怕,鲁瑜,紧实话说,他们若敢再欺你,我老刘要出来干人了。”刘大爷端着刚要的豆腐脑,边打嗝边吼道。
众人被他这么一叫嚷,纷纷逗得笑起,各自围桌议论。
“这孩子老实,不肯多话,呆会儿我找齐太太问问。”桌中张太太道。
“也是。当日赎回赵老太尸身,问他花了多大代价,他也不肯说。”
“哎,这个问我就行了,我家当家的在冶所执事,跟我说过这事。”张太太立即道。
“啊,张太太,快道来。”众人都挤到她这张桌上。
“那日城外遭空袭,死了几百人,警局按例将尸身运往尸场,电告全城去辨认,赵老太也去了,谁知那日死的人多,去认尸的人更多,人群拥在尸场的窄道上,进退两难,里面尸身还没认完,外面一批一批往里运,人群里外交错,赵老太被挤倒在地,没隙爬起来,硬生生给踩死了。”
张太太道着,叹口气,“当日因拥挤踩踏而死的,有十几人,事后军部要求几处治安所处理这事,治安所的警员维安时不敢出去,分尸时倒抢得起劲,西靳治安所一名姓杨的警官争得赵老太,这人已是万油精,拿到赵老太尸身,首先把她身上钱物全搜一遍,再把人放到停尸处,通知家属。如果是公葬呢,他可以向局里申报一笔丧葬费,最后无非是把尸身扔到荒郊的乱坟岗;如果是家葬呢,家属必须拿钱去赎尸,尸体停放在场子里,整容、保鲜、场位等杂费他们能算出一大笔来,多数警员都盼亡人家葬,管你什么人他们都有本事刮出一笔钱来。赵家这孩子没大人主张,那杨姓的警员横敲斜诈,前后收了他三次钱,才把老太的尸身给他。”
齐太太站在她身后,听完这番话,沉默着,退到一旁帮鲁瑜收拾,这几天帅狼生病,鲁瑜未让它出来,今日摊子他一人撑着,齐太太心疼,便帮他照应一下。
“齐奶奶,我来呢!”见齐太太去抹桌子,鲁瑜连忙拦住她。
“没事,你一人忙不过来,我横竖没事,搭把手。”
“我能行呢。”鲁瑜夺她的抹布,齐太太拦他,“早点收了摊儿,你好照顾帅狼。”
说到帅狼,鲁瑜顿时沉默,自从上次回来后,它一直精神不佳,兽医说它老了,又这么多伤,恐怕是活不长。鲁瑜不信,想它只要伤好了,依然和以前一样。
“嗯。”他未再跟齐太太强扯,乖乖地回到豆脑桶前。
卖完豆腐脑,鲁瑜急急回屋照顾帅狼,齐太太进屋时,见帅狼神情萎靡,顿感不详。
“它自己不能吃?”见鲁瑜在给它喂食,齐太太轻问一句。
鲁瑜摇摇头,“它不肯吃。”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这两三天,它都不肯吃东西。”
“叫兽医来看了吗?"
"看了,兽医说食欲不振,没办法。”
“让他休息两天吧,可能太疲劳了。”
“嗯。”鲁瑜应着,沉默一刻,站起身来。
“齐奶奶,有件事跟您商量。”
“你说。”齐太太看他。
“我奶奶去世,爷爷不知能不能回,帅狼又病了,我一人做这豆脑摊,这间铺面太大了,您能不能把内院的那间杂房赁给我,我只住人和放行当,出摊时推一段路就可以。”
齐太太看住他,忽觉这孩子过份懂事,心下酸楚,“傻孩子,你不用想这么多,赵老爷子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
“他回来我也在这里,这铺面太大,我一人打理不来,住到里面更方便,遇到什么事可以随时找您。”他低腼道。
齐太太思他的话,不是没道理,住到里面去,大家在一个院子里,大小事情方便照应,出摊的时候,她和圆芷都可以帮忙。。
“也好,你得空时收拾一下,我让诺西叔和圆芷姨过来帮你,杂房不好住,东边还有一间大屋,我腾出来给你用。”
“不用呢,齐奶奶,杂房就够了。”鲁瑜忙道。
“别争了,就这么定,赁钱你先别想,等你生意好了再给我。”齐太太轻声道。
“嗯,谢谢齐奶奶!”鲁瑜不再争辩,未几,小心地从床角取出一条链子,递到齐太太手中,“这个给您,当抵这几月的门面赁钱,我不知道够不够,您先收下,其它的我攒起来再还您。”
“别,孩子,”齐太太忙拦住他,“赁钱你奶奶已提前付过了。”
“奶奶走前说过,要等爷爷回来才能付赁钱,她已欠了三个月。”
齐太太心里酸胀得慌,避开孩子的脸,“东西你留着,赁钱等营生攒出来一并给我。”说时再站不住,转身离去了。
鲁瑜立在原地,看着齐太太离去的背影,伫立良久,他展开那链子,那是他幼时贴身佩戴的项链,链身是足赤的黄金,下面一只沉重的坠子,坠身的宝石如血发光,镶嵌宝石的镶套背后,精细而不易觉察地刻了一个字:“曹”。
帅狼看他凝视这东西,晃悠悠站起来,蹭到他脚边,凝望。
“你也认得?”鲁瑜凄凉问它,若非万不得已,他岂肯把这个拿出来?可是,他们欠齐太太的实在太多了,这是他唯一值钱的东西。
七月,赵老爷子的堂侄二娶,来信请他回去,赵老爷子走时把所有钱物都带走了,他本计划回湘南老家去置一处房产,明春一家人搬回老家去,就不再来津了。未想他一去没了踪影,老家的亲戚未见他回去,津地也不见他过来,赵老太因此坐立不安,城外动辙是骚乱与战火,赵老太担心老爷子出事,三天两头拿着钱往治所和尸场跑。
九月,赵老太在尸场被踩死,为赎她亡身,鲁瑜遍卖家什,后为安葬老太太,又花了一笔钱,如今周身一看,家徒四壁,已无任何值钱的东西。
凝神许久,鲁瑜蹲下身来抚摩帅狼,“你快点好起来,我们一起营生豆脑摊,攒了钱好还齐太太。”
帅狼强打精神,呜咽一声,哈口气到他掌心,不一刻,又无力地躺下。
隔日,鲁瑜正在营生,忽有几人来到摊前,里外看一遍,喝道:“谁是当家的?”鲁瑜直起身来,疲乏地应一声,喊话那人朝他看一眼,“你当家?”鲁瑜点点头,那人看鲁瑜一眼,犹豫片刻,与同来的人找了张桌坐下,“行,你过来!”说时拿出一叠单据,念经般念道:“集捐、集市义务捐、巡集布告规费、集市柴菜秤用捐、当商规费、小当铺捐等,三月未缴,本金三银二十九钱,加滞纳银五十二钱,共计三银八十一钱,责今日必须缴清,否则靳令停业,直至缴清为止。”
那人将票据呈在桌间,厚厚的一大叠,鲁瑜愣愣地站在他跟前,呆呆看着,不知所云。
“他一个孩子,做点谋生买卖,收这么重的捐税,不是逼死人!”吃豆脑的邻人不禁气愤。
“政府规定,我等照章行事,不论老小,童叟无欺。”那人底气十足地喊着。
“律法不外乎人情,凡事都有特例。”
“别跟我吵,你们先到‘公教堂’补补国法市规再来议论。”那人懒理众人,转向鲁瑜:“还站着干什么,把钱缴上来!”
“我没钱。”鲁瑜老实答。
“没钱你做什么买卖,自古以来有营生就有税费,你不懂么?”
鲁瑜摇摇头,那人看他赤愣的样子,估计多说无益,转念道:“你今天做了多少钱?”鲁瑜将钱匣呈到他面前,那人掠一眼,示意旁边的同事拿去数。
“六十钱?”同事向他回道。
“一天做这么多,够缴税了。”那人道着,续问鲁瑜:“前面做的钱呢?”
“用了。”
“总有余的吧?”
“没有。”
那人看鲁瑜的样子,当着这么多人,不好发作,干咳一声,巡视一遍:“行,我先收你六十钱,明日再来。”说完起身拍屁股走人,身后同事齐齐跟上,鲁瑜见他们把钱拿走,忙上前拦住。
“干什么?”那人喝一声。
“把钱还我。”
“这钱是你的吗,这是国家的钱,你还欠着大头,允你逐日缴交已是人情,你还不知好歹!”
“这钱拿走我明天就不能开张。”
“不拿走你更不能开张!”那人喝着,“让一边去。”说时将鲁瑜一推,扬长而去。
鲁瑜看着几人背影,咬着牙,立在风中恼恨,邻人见状过来慰他:“鲁瑜,你看能不能做点别的,你一个孩子,撑个摊点也困难,挣的钱也全给他们虏走了,等你缴完积欠,新税又来,循环下去,一番力气不够供养他们。”
鲁瑜不做声,默然回到案边,亏得今天帅狼没出来,否则不知又要出什么事。前日收摊时,一群流痞过来收保护费,鲁瑜不给,他们便抢钱匣子砸摊儿,正好帅狼从里面出来,见状扑上去咬他们,一群人惊恐逃窜。下午,那帮人纠集了十余人过来报复,在小巷口把帅狼团团围住,持钢茅铁棍殴打帅狼,幸被因事前来的的章仕晋撞见,一番斥吼把他们驱散了。这之后,鲁瑜便把帅狼锁在屋里,不让它出来。
收完摊点,鲁瑜呆立在屋中,看着萎靡的帅狼,悲从心起,今天的营生又白做了,计划付兽医的钱也落了空,明天怎么做,他已完全没了主意。他身前堆着一堆什物,是从正街搬家时搬过来的,他蹲下身,打开一只盛旧物的盒子,里面是赵老爷子以往与堂侄的书信,薄薄的几只纸封,赵老爷子都细致地收藏着。盒子下方堆着一条大布袋,皆是些残旧的玩具,鲁瑜把它们倒出来,久久端详。未几,他拣起堆中一只木剑,抚摩着,双眼浸渍,这是奕强的剑,他每每骑在石马上,挥舞着木剑狂喊:“来呀,谁敢欺我鲁瑜弟,我横刀立马,利剑斩他……”
奕强是赵老爷子的堂孙,常在署假时来津小住。他大鲁瑜两岁,性格活跃,与鲁瑜一见如故,那时在津城的街头巷尾,两孩一犬如影形随,每日奔跑在大街小巷,爬遍无人管理的名胜旧迹,把诺大的津城蹿了个底朝天。那时光,激起鲁瑜体内巨大的暖流,泪珠落下来,跌到他手边的黄纸上,鲁瑜拣起那张纸,是奕强回去前留下的便笺,上面写着他在湘南的地址,当日他把地址交给鲁瑜时,再三叮嘱:“收好了,但凡遇到困难,记得按这地址来找哥,哥总在那里,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
鲁瑜蹲在地上,忽然埋首痛哭,帅狼走近来,呜咽地摩挲他。
“帅狼,记得奕强哥吗?”他戚问。
帅狼咽一声,对着他坐下,摇尾温柔地注视。
“不知爷爷是否还在,不知奕强哥是否安好。” 鲁瑜自语着,迷离地看向门外。
“帅狼,我们回乡下吧,去找奕强哥!”沉吟间,鲁瑜振作起来,炙热地看向帅狼。
帅狼抬头,平静地凝望,他霁云射日的眼神,似冲破迷惘找到方向,帅狼摇了摇尾巴,呜咕一声,伏倒在他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