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想以官妓的视角写苏轼的趣事,结果……
壹
我本是杭州一名小小的官伎,性温颜和,善烹茶。
一日,城中颇负盛名的茶楼门前,人头攒动,低声议论。我与姐妹们也想凑热闹,便提起裙摆,踮起脚尖,挤进人潮。
这一看,欢喜便涌上心头——白旗墨字风中涌动,方桌圆蒲相对而置,茶香雾气鼻前氤氲,两小童执扇烧水,瓯中清水微沸,原来是在斗茶。韶平素爱烹茶吃茶,也时常与友人切磋,今日高手云集,定会有所收获。
待欣喜稍凉,忍不住看座上何人。
左边蒲上,一位老者手抚长胡,盘腿而坐。头发花白,面容清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让人忍不住赞叹,杭州山好水好,养得人更好。
右边的男子,竟是名重一时的大书法家蔡襄,一袭白衣,端坐蒲上,温文尔雅,胜过万树梨花。泡茶时,动作舒缓,却不失劲力,恍若手握狼毫,墨汁饱满,下笔便是一幅佳作,气定神闲间,一碗上好茶汤便成了。
我闭上眼睛,用手轻轻煽动空气,让茶香钻进鼻孔。
“好茶!”
“姑娘,不如上前来试吃,顺便指点一二。”
听到蔡襄老师的声音,我好奇地睁开眼睛,心想,是谁家的姑娘这般幸运?结果发现大家的目光竟都落在我身上,心中一抖,红了脸。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而后大大方方地走到桌边,对着两人浅浅施礼。
可品着品着,竟成了我与蔡襄斗茶。
我要过蒲扇,遣开小童,自己烧起水来,待水微沸,开始挑选茶叶,中沸时就可泡茶了。
这一轮,我赢了。蔡老师为人大气,输给风尘女子以后,不仅不恼,还将自己的墨迹以锦绢装裱赠予我。借着蔡老师的盛名,周韶善茶之名也就传遍了杭州城。
就连新上任的太守陈襄都对我青睐有加,但凡府衙里有重大酒宴,都会带我在身边,平日里对我也是一样的照顾。
我们一起畅游西湖,登高望远,他总是解了自己的外袍,披在我身上。
他不曾说过甜言蜜语,从未越过雷池一步,可我看得到他眼神里透露出的爱意,言语里流出的欣喜。
有时望着他那深情的眼睛,便会忍不住想要依附。
陈大人为人宽厚,为政清廉,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官。而我只一个卑微的歌舞伎,何德何能得此殊荣,感动之余,心中不免担忧。
贰
在宋代,官员之间宴游之风盛行,歌舞伎也随之发展起来。不过朝廷规定,凡入籍的歌舞伎都称为官妓或营妓,由政府派人监督管理,我们只能表演歌舞,陪酒助兴,一旦发现与官员有染,就会受处罚,官员也会受弹劾。
我厌倦了酒肉地狱,更怕连累陈大人,便申请退出乐籍。
当时,苏轼大人,那个名动京城的眉山才子为了远离小人,出任杭州通判,辅佐知府处理政务,凡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等州府公事,须通判连署方能生效。我的申请就是苏大人审核。
想着不久前刚有一名为“九尾野狐”的营妓说自己年老色衰,想要回家安享晚年,苏大人可怜她,便准了,我这心里也稍稍有了底。
我日日坐在窗前,看初春的桃花,盼大人的回音,不知是花期太短,还是大人太过繁忙,待到繁花落尽,化作泥土,才拿到回信。
申请书上多了一行遒劲有力的墨迹:“慕周南之化,此意诚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请宜不允。”苏大人的文采果然不凡,这两个典故用得极妙——说我想要回乡婚嫁之心虽好,可承蒙老天眷顾,生得绝美面容,且多才多艺,是整个苏州歌舞伎的支柱,故不允。如此盛誉,这般挽留,叫我如何是好?
我虽为名妓,却也不过一个风尘女子,我哭过笑过,最终厌倦了官场中的声色犬马,想要回归宁静。
奈何生在红尘,身不由己。
就当我打算放弃这个念想时,苏大人找到了我,他说陈襄的挚友苏颂出差路过杭州,陈襄会设宴款待,让我抓住机会。
那日,陈襄果真命我出席侑酒。饭桌上,三人吟诗作对,好不畅快。酒过三巡后,到我们歌舞伎上场了,我唱了一首《清平乐》,曲调悠扬,歌声婉转,陈大人心中欢喜,连连夸赞,说我文采颇好,整个苏州无人能及。
苏颂一听来了兴趣,想要考考我。见屋檐下养着一只白鹦鹉,便让我以此为题,作诗一首。
我心中一动,这深院中的鸟儿,不正是被禁锢的自己吗?于是提笔写下一首七绝。
陇上巢空岁月惊,
忍看白首自梳翎。
开笼若放雪衣女,
长念观音般若经。
放下笔墨,脸上早已湿润,我望向陈襄,只见他低头不语,满脸悲伤,却不便言语。
我知道苏大人是因为知晓陈襄对我有意,才不肯放我离开。
今日过后,希望又大了一些。
叁
听说苏大人非常喜欢游西湖,我便时常与姐妹们于西湖画舫中编歌排舞。
桃花落尽,转眼便是盛夏。
这日,我正教姐妹烹茶,见苏大人独自游走在白堤上,便教罚站的绿泥小妹把苏大人请到舫中来,绿泥按我说的,跑到大人身边,她委屈巴巴地,说自己分不清三沸之水,被罚站于烈日之下,还望大人求情。苏大人精通茶艺,却不曾听过三沸之水,再看看眼前那张晒红的脸,于心不忍,便应了。
到了舫上,我连忙上前施礼。大人先是为绿泥求情,接着问我何谓三沸之水。我细细为之解答,还有幸与之切磋茶艺。
不知不觉游到了湖中央,苏大人让我将他渡到北岸,我忽然想起: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于是扑通一声跪下,哭道:“求大人把小女子渡到南岸吧。”
苏大人惊吓之余,把我扶起,他终于应了。
姐妹们看我得偿所愿都为我高兴,纷纷向苏大人跪拜。
不久杭州就批准了我的申请,这次苏大人又写了一句话:授例允许出籍,判断自由,从良任便。
拿到申请书的那一刻,我泪如雨下,这些年,风雨沉浮,当真是累了!
是夜,姐妹们在湖心岛上为我举办了一场送别会,给我凑了盘缠,我们唱着,舞着,笑着,闹着,泪水干了又流,直到深夜。
第二天一早,我便渡船离开了。
听说苏大人还替陈襄为我留了一首诗,
草长江南莺飞乱,年来事事与心违。
花开后院还空落,燕入华堂怪未归。
世上功名何日是,樽前检点几人非。
去年柳絮飞时节,记得金笼放雪衣。
末了还加了一句:杭人以放鸽为太守寿。
读至此,忍不住酸了鼻子,往事已随风,故人亦不再,苏大人体贴,这是在保护我和陈襄。
并非无情,可纵使千般青睐,万般呵护,不能渡我韶华者,亦不是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