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

水房的空间绝无法归于“宽敞”一类，甚至可用“促狭”来形容。不知谁想到将其戏称为“狭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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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箱门被打开，那人自黑色单肩包内取出一个塑料饭盒，饭盒被填得五颜六色满满当当。透过玻璃，他瞧了一眼冰箱内部，不由紧锁起眉头。一共五层的冰箱，竟已无手中饭盒的立锥之地。他不得不仔细审视起当前的情况：

最底层由于排水管堵塞造成的大量积水一直无人过问，故而水漫成灾的第五层目前无法放置任何东西。

目光不多驻留，随即上移至第四格。这里连同第三格均属最拥挤区域。虽然负责杂务的保洁阿姨已将每个格子的用途都贴上小卡片作了标注，三四格是专门用来放饭盒的。但因为上面两层．．．．．．

他继续将目光抬高，最上面两层的情况也不佳。第一层本应放辣酱、花生酱、蜂蜜、酸菜榨菜等调味料，现在除去这些东西还被几大盒牛奶、咖啡鸠占鹊巢。牛奶原本应当是放在第二层的，但是第二层经被大袋的苹果、梨外加少部分芒果、猕猴桃、奇异果这些水果大家族占据了半壁江山。一盒寿司与一包饭团艰难地在夹缝中开辟出一席之地，犹如早晚高峰地铁里的想下车却出无法挤出去的上班族。

【嘁，水果都放了快一个星期也不来拿走，就算是在冰箱里再过几天也要霉烂了。】那人心里想着，再去看第二层另外的一半空间。那仿佛是经历强烈地震过后的废墟：横七竖八地躺着听装雪碧、一瓶５００ｍｌ喝了五分之一的可乐、袋装豆浆、塑封液体药剂、柠檬、各种馒头包子、甚至还有，一只空空如也的大号马克杯。

因此他只能再度将目光聚焦回第三与第四层。除了大小不一的各式自带饭盒跟楼下罗森的盒饭以外，还塞入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物什。空间已近饱和。

见缝插针吧。他想着，确认无人在水房附近。于是将最外面的一个饭盒往里头使劲推了推，好容易这才勉强挤出半个空位。他只好将饭盒子以６０°的角度斜斜塞入。嘴里沮丧地小声嘟囔了句：“真受不了，再下去那帮家伙就该放鞋子进来了”，说完做贼似的疾步逃出狭室。

２月11日，上午7点30分，冰箱服役第二天。

率先来到狭室的是个穿米黄色冲锋衣，五短身材的男人，板寸头，下巴冒着一圈儿密密匝匝的胡渣子。见冰箱空空如也，他似一位得胜还朝的将军，从肩上卸下双肩背包，“哗啦”一声拉开拉链，右手取出饭盒，左手打开冰箱门，将饭盒大咧咧地放在最容易被取得的地方－－第四格左。

约一刻钟，第二人进入狭室，是个穿蓝色牛仔裤配白色运动鞋梳马尾辫的年轻女生，裤子和鞋的样式显得很普通，但干净整洁。她看了第三格的饭盒半秒，小嘴一撅，随即毫不客气地将饭盒搁在了第三格左侧，大有压过下面一头之势。

紧随而至的，是拎着帆布手提袋的小胡子男人，个头很高，眼睛略小，卷起的休闲裤裤脚搭配一双尖头皮鞋，长脖子上挂着根银制项链，闪灼着刺目光芒，与之前的牛仔裤女人在狭室外的通道匆匆打了个照面。手提袋里有两个饭盒－－一个专门盛饭，另一个则装菜肴。他边哼哼着小调边把手里的盒子放入第三格右，另一个，他思忖了几秒钟，轻轻把自己的饭盒往里一推，如此第三格右侧的内外都是他的饭盒。接着，他又自手提袋拈出一瓶未开封过的蜂胶，摆在第一格中央。完成了这些动作，便继续哼起轻浮的调子悠然离去。

再来是个红色高跟鞋，黑丝衬托出腿部优美细长的曲线，一头挑染过紫色的大波浪卷发垂散在腰际，身材欣长高挑的女人。老远便可闻得一双高跟鞋与地毯接触时发出的“噔噔噔”的响动。她执着电热水壶接水并通上电源，双手盘在胸前等着壶里的水煮沸。

水正烧着，又进来个挺着突兀的啤酒肚，一身休闲夹克的中年男性，浑身散发着一股浓烈的烟臭味。高跟鞋侧过头嫌恶地掩住口鼻。中年男子对高跟鞋的反应浑然不觉，他的饭盒被置放在第四格右，随后摆出一副眼空无物的神态，故作潇洒地扬长而去。

不一会儿，如同在应和壶内水沸腾时发出的“噗噗”声，高跟鞋女人听到另一串“笃笃笃”略显低调的脚步声正由远及近传入耳畔，可以猜出是中跟鞋所踏出的。高跟鞋女人条件反射般再度将脸侧过一边，仿佛世界上只剩下她与一只正在烧水的电热水壶。

此时，一个身着淡紫色套裙、留着成熟而干练短发的中年女士，拿着楼下罗森买来的盒饭，体积较他人自带的饭盒大出一倍。她的眼袋较深，用了遮瑕霜仍无法完全掩盖其中所含的疲倦，她瞥了一眼高跟鞋女人，沉下脸，一声不吭地用自认为优雅的姿势轻轻拉开门，手中的饭盒正要往第四格左施力推挤，忽地如触电般想起什么，两眼迅速地自上而下扫描一遍冰箱，然后将饭盒轻轻放在第二格左侧。

短发女人踱着缓缓的步子从容地走了出去。高跟鞋女人不甘示弱，昂着头紧随其后，走出数步，又很快想起“咕嘟咕嘟”烧开的水，转身快步返回狭室。

接着，更多员工陆续来到公司，分别带来他们的饭盒。形形色色的饭盒蕴含着截然不同的形式与内容，很快最上面两格也被占领。

1月11日，下午１点10分

“叮咚。”电梯门开。

一群在外用餐的女员工自楼下拎着特价抹茶星冰乐跟起司蛋糕的星巴克纸袋回到公司，她们叽叽喳喳有说有笑地调侃某些同事工作中的失误以及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家长里短。她们打开纸袋，不约而同地把东西装进第二跟第一格，虽然午饭过后，第三与四格已呈清空状态。于是第二层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存放饮料甜点的空间。少数摆放在三四两格。

1月1２日，上午１１点０２分

高跟鞋鞋跟与尼龙地毯接触时发出的“噔噔”声再度于狭室外响起，高挑女人的塑料袋里有一盒精品超市里买的牛奶，包装上标明的容量足有１升，盒子上印的全是英文。她站在冰箱前，透过冰箱的玻璃门饶有兴致地欣赏自己的妆容与形体仪态，不急不慢的样子大概是在等待什么，欣赏了一段时间，见未有人来，便顾影自怜地叹息了一声，将牛奶放入尚未被开发的第一格左边。

１月１３日，上午９点整

淡紫色套裙的女士摆了盒与红高跟鞋一模一样的牛奶在最顶层右。后进的同事见状依样效仿，只是她们不似先前那样叽叽喳喳，而是低调地悄悄把她们的牛奶排在了后头。于是第一层又顺理成章地成为各款饮料的默认集散地。

翌日，随着阿姨把早上从附近菜场买来的牡蛎浸在盆中放在最下面一层，宣告冰箱内整体格局的基本形成。

３月９日下午３点０２分

习惯穿淡紫色套裙的那位女士下意识地拿出右边的牛奶倒入杯子加热。当她把牛奶盒重新归位时，陡然发现盒子上贴着标记有“ｓ”记号的便签，显然这是“那人”的。她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眼中有诧异和不解于一瞬间掠过，但很快恢复如初。她一边警惕地凝神细听外部是否有脚步声，一边仿佛没事人似的又将两盒牛奶重新调回原位，最后带着思考的神情慢慢步出狭室。

一年后，６月８日上午１０点

公告栏前围满了人。栏中仅张贴有一份告示，为方便职工午间用餐，公司出台新政策，腾出公司内最大的一间会议室充作临时餐厅，由单位出面负责联系送餐公司，每个工作日用餐时间送餐。虽然需要从工资中扣除一部分，绝大多数员工依然举双手表示拥护。

６月８日上午１２点

“哎，以后冰箱可算不会这么挤了。但是为什么不直接给我们发餐补？”其中一个面容清瘦白净的小年轻对另一个戴眼镜的花格子衬衫青年说道。

花格子盯着微波炉里转动的饭盒漫不经心地回道：“这还用想？明摆着为了防备我们这种边领餐补一边还从家里带饭的‘刁民’呗。咋们公司你还不明白，就那么点福利每次都还抠抠缩缩的恶心你一下。”

“那你的意思是继续从家里带饭喽？”

“反正我老妈早退休了，家里头有人做饭。一个月２０多天算下来能省个百十来块的样子。”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苍蝇再小也是肉，能省则省吧。”

６月１１日，下午３点１５分

顶层不知何时突然间多出两罐辣酱，据说领导试过头一天菜色之后曾有微词，嫌味道太淡，于是红色高跟鞋女人特地去普通超市买来的。另一罐辣酱其主何人则不得而知。只知道这两罐辣酱的出现时间几乎相同，且基本上都未曾被使用过。领导平时很忙，真正和员工一起吃饭只是偶尔情况，辣酱就这样一直长驻在首格的某个角落里，没有人动它。但是辣酱倒是启发了许多人，不出几天，泡椒花生酱等等调味料粉墨登场。这些酱料到底也没有派上太多用场，在往后的时光中，它们犹如深宫得宠无望的宫娥般度过那难捱的漫漫岁月。

６月２２日，上午１１点５０分

格子衬衫与面容白净的男生两人先后走进了狭室，他打开冰箱门刚欲伸手向第三格左边去探，蓦地发现第三格已被一箱未开封的神秘包裹挤占，自己的饭盒不知被何人晾到第四格去了。

“嘿？谁干的啊？缺德！”他指着箱子忿忿地说。

白净男生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制止道：“嘘，你别嚷嚷，没看到这上头写的收货人是谁吗？”

花格子定睛细看了看箱体，气势立即馁了七分，他尴尬地咳嗽了两下。两人相顾无言，再不多话，默默地取了各自的饭盒丢进微波炉里加热。

６月２3日，上午１１点５０分

花格子男生从第四格中拿出他跟白净男生的饭盒，两眼恨恨地盯着仍在霸占第三格的纸箱，自鼻腔中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并将饭盒转而放进了微波炉中。

６月２４日，上午０８点５５分

狭室外飘来轻浮的口哨声，小胡子男人带着他新买的蜂胶踱进来。他忽然想起什么，仔细搜寻了整个冰箱却一无所获，最后重新将蜂胶装回了自己的帆布包里。

６月２４日，上午１１点４９分

“哼，还不拿走。”

６月２４日，下午０5点５５分

红色高跟鞋拿着手机：“恩恩，我看见了，好的，好的，明白，明白。”

她紧接着用手机拨通了另一个电话：“喂？你几点下班，帮我带件东西．．．．．．”

新政策试行已逾半月，全公司绝大部分员工都放弃了带饭而转投送餐，然而冰箱内的物品丝毫未见减少的迹象。只是最开始的格局开始有了新变化，更多的新面孔占据了原本存放饭盒的位置--寿司、饭团、奶油泡芙、蛋挞、三明治、中药药粉、中药制剂、罗宋汤、珍珠奶茶......

8月1日

“听说了吗？销售部门正在酝酿搬迁到其他地方。”微波炉前，脸颊削瘦白净的男生对花格子男生小声道。

“你消息太不灵通了，我一个月前就听说要搬。”

“这下冰箱该不会再像现在那么挤了吧？”

“你想多了，销售部虽然是整个都挪腾到新地方，但是厂部那群人要搬过来，到头来还是一样。”

１０月０９日

节日方过两天，销售部正式进行搬迁，然而冰箱里只有很少一部分钉子户挪腾了地方，更多的是无人认领的弃儿被它们的主人彻底遗忘，最终形成巨大的冗余。

新进驻的同事也没有闲着，随着他们昼夜不休的添砖加瓦，冰箱已然臃肿不堪，犹如一个缺乏锻炼的中年大妈。

半年后，２月２２日

带饭现象逐渐开始显现出“死灰复燃”之势，不断有人反应菜色单调、菜品不新鲜、咸淡不均、米饭过硬、味道不佳，诸如此类的抱怨不胜枚举．．．．．．已有好事者宣称一整个季度也见不到领导来吃过一回。

午餐政策有了新变化，公司不再与送餐单位续约，而是改为发放附近大楼食堂的定额餐券。公司照旧从员工工资中扣减一部分。虽然还是要扣钱，但是员工们有了更高的自由度。并且很快有人从中发现了获利商机。一张饭票面值１６元，公司补贴其中的１１元，另外５元由员工自付。而食堂中的饮料以平价供应，如此便可积攒饭票换购饮料。首先用餐券兑换的是五短身材的板寸头，起先只是试探性地兑换了两三瓶，一个星期后便能成箱成箱地把酸奶或乌龙茶抱回家。引得其他员工竞相效法。对此食堂不得不限制对换数量以保证饮料的正常供应。

牛仔裤的女生左手一瓶汽水、右手一瓶橙汁一同塞入了第三格间隙。小胡子男人正在狭室的水槽前清洗他新买的迷你花盆，他打了个呼哨以示自己的诧异：“咦？你们部门不是都出差去总部开大会了吗？”

牛仔裤女生报之以形式化的微笑：“还有些工作必须处理掉，明天才出发。”

对饮料不大感冒的，少部分对食堂里的包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包子的味道本身并不出彩，皮厚肉少。啤酒肚满身烟草味的男人甚至一次性从食堂兑换七八个包子并一股脑塞进冰箱占领满满一层，等到下班时候再带回家。对此食堂不得不再度限制面点的对换数量以维持包子的正常供应。

翌年，春节前夕。

喜庆的春节即将来临，根据公司用电章程，届时所有电器一概不允许插电。放假前一天，阿姨终于将冰箱内几乎所有五花八门的东西（除了未开过盖子的饮料）通通丢入了历史的垃圾桶。清理的过程中阿姨发现两瓶汽水橙汁安静地躲在第三层最深处默默地相依相伴。除此之外还有早已过期许久的两盒泛着异味的进口牛奶、辣酱、酸奶、干瘪的橘子、接近凝固的蜂胶．．．．．．

“哎哟喂！冰箱真是难得清爽。简直跟宿便排空一样。”

“你能不能换个说法？我还要吃饭呢！照我说这样撑不了多久，不信等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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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年，春节前夕。

今年冰箱塞满的速度比去年提速了整整一倍，方至年中，已经难以继续容纳新“住户”了，经人事与阿姨商量后决定：于冰箱门上醒目的位置张贴清理通知，告示张贴两个星期后开始清理冗余物品。

“不容易啊，终于要清理了。”

“哼哼，我看不出一个月就又要塞得差不多了。”

“一个月？你这也太夸张了吧。”

“哼哼，不信你等着瞧。”

最后通牒的期限已过去一天，阿姨花了近一下午的时间清空了冰箱。

经过整理后的冰箱顿时清爽了很多。犹如一个缠绵病榻多年，一朝精神焕发的老人。可是我知道，这只是所谓的回光返照罢了，用不了多长时间依然会重复。

尔后复便是下个轮回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