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你在我的剪影里

图、文/龙小烛

满洲窗里的旧故事

楔子:秋风起

“爷爷,好了吗?”女孩梳着翘翘的马尾辫,侧立着,粉团一样的小脸,滴溜溜的圆杏眼,身子不敢挪动,只小心地往左滚两滚黑眼珠。

“就好了,爷爷的眼睛可不如从前咯。”深深绽着笑,眼角皱纹叠成了半朵菊花,白了大半的头发上罩着一顶窄帽檐的黑色高礼帽,瘦、依然挺直的身板着一件暗红团花立领的对襟短衫。

手腕翻飞如燕,黑色的厚绒纸一点一点褪去朴拙,开始凹凸起轮廓,最后一剪戛然收尾,黑色人像贴呈纯白的亮纸,那饱满的额头、刚开始隆起缓坡的小鼻子,紧抿着的小小叶子嘴,不是那马尾辫小精灵又是谁!

小仪每年生日都能得到这样一份特殊的礼物,爷爷为她作的剪影肖像。虽一年一年长大,但连妈妈都说不明的变化,剪影里却通通能惟妙惟肖地记录下来。

爷爷保存了很多作品,它们被制成一本本线装的小册子,有爷爷的亲人、朋友、熟客…还有偶然路过的陌生人,小仪喜欢看这些小册子,它们记录着时光的一隅。

遥遥的时光深处总有闪亮的星,比如这本,每一页都透着秋天的气息,一片落叶、一顶绒线帽、有厚度的衣领子,它们都衬着同一个秀气的主人,去年、前年、十年前、二十年前……五十年前。


1. 岁月,初见,耀眼的笑颜


“五十年前的秋天,要比现在凉许多,即使在南方,人们也早早穿上了厚实的外套,我本来是极不喜欢秋天的,因为长长的夏天一过完啊,我就要苦恼‘什么时候也能有一件挺括、神气的卡其布外套’。

你知道南方的秋天,热气退去后,有风的傍晚还是凉飕飕的。我穿一件磨得很旧洗得很薄的白衬衫,再冷便套一件崩得不能再紧的线背心。”

每当讲起从前,那双锐利专注地瞄过无数侧影的眼睛便松弛下来,一丝希冀噙在已然衰老,褶皱横绕的眼眶中央,掠起不可思议的神秘吸引力,小仪急急地喊:“爷爷,然后呢?你后来不讨厌秋天了对不对?”

后来,我识到了一个人,十月尾,标准的秋,那年我十岁,真奇怪,秋天通常是没有火烧云的,可那天玫瑰红的云霞在天空漫得远远地,直到傍晚六七点,天光也很亮,顶着灿灿的一头霞光,我跟阿爸去了蓝亭湖公园东拐角外那栋著名的大屋。对当时的我来说,那里就像殿堂一样遥不可及。

远了公园的喧嚣,极静极净的,伴着几棵高大的木棉,仿佛另外一个世界。越过了矮脚吊扇门,再有一层乌木根根高横的趟栊门,最后才是硬木大门。

屋子是水磨青砖的外墙,嵌着主色由朱深深、黄澄澄配搭的明净满洲窗,那植物堆叠着,一蓬鲜绿的阳栏就那么刚好地衬着,镂空木雕的花罩底下,便是正厅了。

地板铺着红泥方砖,上面描着祖母绿颜色的菱形花饰,酸枝木的高桌阔椅成对而立。主人在一隔屏风外的偏厅迎着,往西跨几步,我便见到了她。

端坐在雕花木窗下的圈椅上,小小尖尖的瓜子脸,眼睛略细长,眼尾微微上挑,皮肤很白,齐肩短发服帖地垂着,贴耳别一枚蝴蝶形铜珐琅彩发夹。身上是灰底白暗花的小高领连身裙,衣领袖口还有纱绉的边花。

她的父亲,大屋的主人是一个彬彬有礼的中年人,阿爸有些局促地唤他“何先生”,他客气地寒暄、让茶,说明了请我们来是为女儿十岁的生日宴会作剪影肖像。

她站起来,交叠着小手优雅地鞠了一躬,眼神好奇地从我脸上撤回时,绽开了一个耀眼的微笑,我窘迫的脸迅速红透。

这座热闹的南方城市,流连着不少手艺人,麦芽糖画、打铜、吹着唢呐叫卖鸡公榄…我和阿爸也是其中的一员。

我记事起便跟着阿爸走遍了街头巷尾,小时候我看他剪,我们的家什是一个连柜带棚的小木车,车前板简简单单贴着“刘氏剪影”几个大字,车棚下吊着大大小小的示范作品。

阿爸穿上对襟短衫戴上礼帽,就和平常谦卑的他似换了一个人,眼神锐利起来,嘴角紧绷着,不多话,不思索、不临稿,飞快地握剪行云在黑绒纸上,客人往往还在犹疑:“师傅,能剪得像嘛?”阿爸的作品已经完成了,周围的人们总要叹半天:“像啊,这眉眼真明显。”“我下巴圆,嘿,还真一模一样。”

我大些了,阿爸手把手地教我,很快我便能独自完成作品了,人们都说我天赋好,阿爸也会摸着我的头笑:“咱们刘氏代代传的手艺丢不了。”可我,并不觉得怎样稀奇,我还不能理解阿爸对剪影的热切。

坐在香气盈盈的偏厅里,阿爸说:“阿荣,你来给小千金作剪影吧。”他转头含着一向谦卑的笑向何先生解释我如何继承了家族的天赋,如何苦练多年,何先生是文化人,他满口答应着:“如此更好,小孩子头脑更开阔,想法更丰富,他们年龄也相仿,好沟通。”

她坐在我的对面,只是笑,略上挑的眼尾扬成一段小波浪,白白的脸颊鼓起来,下巴更尖了。


2. 横展斜飞的弧线,一记,便是一生


“我们选什么背景好?”她清亮的声音像瓷器轻轻地碰撞,我愣怔了很久才非常蠢地答一句:“我只剪人像的。”她挂着的笑并没有褪去:“我想加一点我喜欢的背景,可以么?”“好吧。”我极小声地。她轻快地跳了两步,裙摆划起一道灰弧。

“走啊,阿荣小师傅,我早想好了。”被她拉着,飞快地转过偏厅,我白得发黄,还沾着黑绒纸碎屑的衬衫袖管叠上她柔软的纱绉袖口,我暗暗地懊恼。

后院,几竿郁郁葱葱的竹长直俊立。“那是我的房间,我喜欢在上面看竹,阿爸说,竹四季常青,生命旺盛;生而有节,高风亮节;弯而不折,柔中带钢。”抬头,小小的阳栏和前院相仿,鲜绿中还点缀了摇曳的蝴蝶兰。

从来没人对我说过这些,我也喜欢竹,知是四君子,但并不知太下细的所以然,我脸上有些发烧,心中却罩上莫名的光亮。

她在竹下侧身立着,一弯竹枝扫着柔黑发丝:“这样可好?”“好。”我换上暗红团花的对襟短衫,戴上窄帽檐的黑色高礼帽,她眼尾的浅浅小波浪漾得更陡,细长眼里的笑溢出来了。不过,还是很好教养地柔声问这是什么打扮,我答她:“穿戴是手艺人的仪式。”

这是在阿爸那里得到的最严肃的教习,他常说:“穿上这身衣,便要记住手艺人的心,不混、不贪、不懒,定心、敬艺、正己。”她不笑了,眼神亮亮的:“真佩服你们,我学过素描,可是要简单地几笔画出人物的神韵我实在做不到,可你们真厉害,听说不打底稿,一气呵成,还能惟妙惟肖。”

这样优雅诚恳的赞扬竟是第一次听到,还是从大屋千金的口中。我绯红着脸比了比她的位置,细声说:“开始了。”

余晖还纵横着最后几绦,像散在墨黑紫菜底子里的金黄蛋丝,大屋上下的灯已经明晃晃地亮起来了,她的侧脸在微黄的光晕中,仿佛本来已被勾了一圈金边一样。

我定了定神,从她光洁饱满的额头、山根不算高,但弧度挺翘的鼻子、流畅的人中、圆润的嘴唇,秀气的下巴一路细细打量。但真正动剪的时候却倒过来,从她纱绉的花瓣衣领、细长颈脖一行往上,黑绒纸在我手中翻来挪去,铜剪横展斜飞,一条又一条弧线,在扁扁的纸面上凸起灵动生气。

至耳畔的蝴蝶发夹,用一条圆线收尾。嘘口气,再瞄向她头顶的竹枝,扁舟似的尖叶片,丝毫不打卷,飞展在细细的枝子上,“生而有节,弯而不折”她的话还响在耳边,我作景物剪影并不多,但这天十分顺畅,当我宣布“好了。”她惊讶地叫起来:“这才两分钟吧,不,肯定不到两分钟。”

我微汗着手把已经贴在白色亮纸上的完成品递给她,满足地看她睁大眼睛,涌起耀眼的笑。她举起剪影画“阿爸,阿爸,快看哪,太神奇了!”

一路清脆地喊着跑远了,那么优雅的她,像这么“忘形”的时候大概也是很少的吧。我想起来一个重要的问题,“哎…哎…”地追上她,“生日肖像要题名字呢,你…叫什么名字?”“阿宝,珍宝的宝。”


3. 日月长,少年心,风里执一份约定


阿宝的这幅肖像剪影,在生日宴会上得到了一致热烈的好评。因此,我被许可常常出入这座水磨青砖的大屋,给兴致勃勃的千金阿宝作各种纪念剪影。诗文比赛拿了奖,老祖母过大寿、新年添吉……甚至再后来,我成了她学美术的第一伙伴。

多数时候,在大屋里的各个小景旁,或者她眼花缭乱的宽大画室里;偶尔,何先生也叫司机开着漆光噌亮的黑色轿车,由保姆阿婶伴着,载我们去远一些的街市、人不多的江边、公园。

对阿宝的侧脸,我已经熟悉得闭着眼也能知道弧度的走向,当然,我们飞快地长着,那些线条也有细微的变化,但我总是轻易就了然了它们的每一点细枝末节。

阿宝爱笑,爱说话,最爱给我讲历史:

“阿荣,剪影和剪纸很像对吧,但其实剪影是从欧洲传入的技法呢,有两百年的历史了,还是在宫廷中流行的呦,它的另一个名字叫“黑色半面像”,很好听是不是?”

“阿荣,你知道吗,虽然剪影技法传自欧洲,但是我们国家早有剪纸的传说,汉武帝十分想念去世的李夫人,有人自荐能够招李夫人的魂魄,武帝于是下令夜设帷帐,点亮灯烛,远看去,果然有一美女在帐中,活生生就是李夫人的脸,武帝慨叹不已。很美的传说对不对?”

我听得很入迷,阿宝脆脆的声音讲起故事来像初夏的风。在别处我并没有机会进到这些缤纷稀奇的世界里。有时,她也突然惆怅起来:

“阿荣,阿爸给我加了英文课,说我以后也许可以去更远的地方,我喜欢这里,这是我从小生活的地方,有我喜欢的小吃,有很美的风景,还有你,阿荣,我要好的朋友。

可是,我也知道外面很广很远,高山巅的石头城堡,就像童话里一样吧,全世界最高的铁塔,在下面望上去会不会吓人呢,阿荣,你说我要不要去看看呢。”

我一边听一边也冒出淡淡的难过,大多数时候灰扑扑、忙碌碌的生活让我觉得连我们生活的这座城市都没看够,更远的外面,怎敢想。如果她走了……我,是不是连少数的色彩都要失去了。

就这样,日子流淌过许多个日月,每年秋风起的日子,给阿宝作一副肖像剪影定然是风雨不改的。她留长了发,她戴起新式的绒线帽,她在微雨中撑一把油纸伞……

我们长成少年,即将跨向青年,阿宝的剪影画上,眼窝需弧度调得更深,山根需更陡斜,下巴需越加尖翘,不变的是,她还是爱贴耳别一支发夹。某一年的秋风里,我们约定,每年都要为她作生日肖像。

“阿荣,你会不会渐渐就忘了?”

“不会,总记着的。”

“万一你病了呢?”

“病了我也来。”

“万一,我不住这里了呢?”

“总有办法找到你。”


4. 遗散不是一个人的孤单,烛影梦里,故人    的希冀


阿宝17岁生日那天,秋风比平常起得更猛,熟悉的大屋却过于安静,吊扇门、趟栊门、硬木大门,一层也没有敲开。我在秋风里来回踱步,蹲在高墙下,把挎包里的绒纸清点了又清点,直到暮色降下,我才往回走。

阿宝和家人去探亲了吧,我这样想着,却莫名地心沉下去。第二天,我又去,第三天我辗转问到了知情人:“何先生家上周急匆匆地搬走了,好像为了女儿留学。”

那个秋天异常地凉,凉得我竟然哆嗦出了眼泪。一周,一个月,三个月…那间大屋像凝固了一样,安静地渐渐失去了生气,那朱深深、黄澄澄的满洲窗逐渐扑满灰,黯了光;那阳栏的一蓬鲜绿倒是蔓延开来,却芜杂不清,野气丛生。

那段时间我不快乐,七年的长短已经足以让一个要好的朋友在心中待上永远。

阿宝那年生日空缺的肖像剪影我是在来年的春末才补上的,她当然并没有回来。南方的春末和夏天没有多少区别,天气闷热,傍晚的屋内密不透风,我和阿爸的晚餐照旧静悄悄地。

我垂着头夹菜,“阿荣,真那么想念阿宝吗?实在不能忘记你们的生日约定吗?”阿爸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我的手震颤着终究没夹稳那片酸姜,我愣了许久后点头。

阿爸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背着手踱出门去了。又过了几天,阿爸拦住正在收拾小木车的我,告诉了一个秘密。

夜,月圆如轮,月色如华,我坐了良久,终于起身灭了灯,推开窗,让糖霜似的月光尽量倾进屋内,点起一支烛,我对月念:

月儿圆圆,知我心愿,
故人已远,誓约离散。

微微跃动,橙红裹着蓝蕊的一片焰,此刻如魔法的光源,当墙被映亮成暗黄,一如无灯的夜晚,一切接近暗黄区域的物件都被如常地放大。

我坐下来,拈起一张黑绒纸开始剪那个无比熟悉的侧影,最后见到她围着的那条纱巾鼓起一些圆角的线条,颈脖被遮住了一半,但仍是纤细。

再往上,虎口发力旋转200度,现出尖下巴,嘴唇圆润,人中不深不浅,秀气的翘鼻斜上眼窝,双眼皮的褶是外覆而不是内嵌,饱满光洁的额,直至耳畔发夹圆线收尾。

举起剪影画,我手心微微发汗,就像第一次瞄着站在大屋后院翠竹下的她,暗黄光焰,壁上是她放大了许多的侧影,我呆呆地望着,偏是想起了她讲给我听的汉武帝与李夫人的故事。回过神,凝视剪影,念:

是否安好,思心戚戚,
若有灵犀,烛影梦里。

按照阿爸的说法,要做的便结束了,我只需回床静躺,安然入梦。辗转忐忑到夜深,是的,她果然入我梦中,虽然几乎没有对话,但画面翻涌,很真实,就像我和她在同一片云下。

她坐在离行的轿车中,戴了阔檐圆帽,眼神缠合着不舍、矛盾、迷茫,最后一个画面,她回头的方向正是我家行来必经的路口。

当睡醒的晨光穿过敞开的窗,夹裹清新的风扑上我的脸,我感觉心底又充实起了希望,她挂念、她安好,还有什么值得阴郁呢。那幅补作的生日肖像,看过的人都说,她的眼神似乎可以越过山海般远。

尾声: 你在我的剪影里

那个不通音讯的年代,日子总过得很快,后来,总是坐在小木车旁看手腕翻飞,吸引赞叹一片的那人,变成了阿爸。我终于理解了阿爸对剪影的热切,无论迎着晨朝还是暮色,我的心总有被牵绊的满足。再后来,我遇到了你奶奶,我们走过风雨,分享甘甜。

现在啊,我又有了最宝贝的你,调皮小仪。而阿宝,我始终没有等到再和她见面的一天,嗯?那些年年都不落的肖像剪影,当然是因为那个秘密,月圆心愿,烛影梦里。

梦里有什么?那可太丰富啰,我甚至随着阿宝游过了半个地球,对咯,那些高塔、教堂、邮轮的背景,都是梦里,如同一片云下的所见。还有阿宝在岁月中冒起第一丝皱纹的额头、逐渐消瘦下来的脸颊、开始向下舒展的眼角,都一一清晰在秋天的梦里。

“爷爷,月光是你的邮车,烛光是你的信使,剪影画嘛,当然是你的信纸啦。”小仪的总结砸出一片开怀的笑声。

又到秋风起的时日,将落未落的太阳像一个巨大的蜜橘,“嘀嘀”的喇叭响后,一封厚厚的信投递在小仪家的门廊。

那是漂洋过海来经年累积的挂念,一叠相片,逐年的秋风里,同一张秀气的侧脸,衬着高塔、教堂、邮轮…每张相片背后都署着那个阿荣五十年来一直记挂心间,从未忘记向她履约的名字:何宝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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