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对屈原的印象是文采卓绝,对楚怀王忠心耿耿,却总是被误解、被构陷,在最后一次流放的途中,屈原听闻楚国都城被秦军攻破的的消息,悲愤交加,投入汨罗江自尽。至今两千余年,每逢端午时节人们都会纪念这位刚烈的文人。
而在这篇《屈原/贾生列传》中,司马迁引用了《楚辞》中的一篇短文《渔父》(“父”同“甫”,三声,古人对男子的美称。)发现屈原的故事有另外一种讲述:
屈原遭到放逐,在江边游荡,他满面愁容,身形憔悴,沿着江边走边唱。渔父见了向他问道:“您不是三闾大夫么,为什么落到这步田地?”屈原说:“如今世道浑浊不堪,只有我保持身心的洁净;如今世人如醉酒般迷醉,只有我独自清醒,所以落得如此。”
渔父说:“圣人不会死板地对待事物,而是随着世道一起变化。世上的人都肮脏,何不搅浑泥水于浊波中荡漾?大家都迷醉,何不既吃酒糟,再大口喝酒?为什么想得过深又自命清高,以至让自己落了个放逐的下场?”
屈原说:“我听闻,刚洗过头一定要弹弹帽子;刚洗过澡一定要抖抖衣服。怎能让清白的身体去接触世俗尘埃的污染呢?我宁愿跳入湘江,葬身在鱼腹之中,也不让高贵纯洁的品质,蒙上世俗的尘埃。”
渔父听了,微微一笑,摇起船桨动身离去。他唱道:“沧浪之水清又清啊,可以用来洗我的帽缨;沧浪之水浊又浊啊,可以用来洗我的脚。”便远去了,不再同屈原说话。
(以上为译文节选)
屈原与渔父的交流十分精彩。屈子感情饱满,一腔怀才不遇的豪情无处安放,但也深陷于自己的情绪之中。而渔父从容轻松,什么家国大事、千秋万代在他看来不过是蜻蜓点水,掀起那一点点波澜,也不过是清风散去。
百年之后,汉初,孝文帝奉行小政府政策,轻徭薄赋、与民生息。此时有一位翩翩才子入阁为官,他便是大名鼎鼎的-贾谊。对,就是高中课文中《过秦论》的作者。
他的文采与学识不在屈原之下,每次读《过秦论》时,那波澜壮阔的格局,气势磅礴的文字,感觉天下江山尽在我这弹指一挥之间。更何想这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所作。
也许才子多磨难,也许是恃才傲物。贾谊和屈原一样,并未受到汉文帝重用,而是被送至长沙,做长沙王吴著的老师。
洛阳长大的贾谊很苦闷,可能是有风湿类的疾病,他担心长沙地势低,湿气重,抱怨自己在此寿命不久,哀哀怨怨地就旅行到了汨罗江边,遥想百年前投江的屈子,看看如今的自己,不同的时空,相同的地点,同样的遭遇,便作了一首《吊屈原赋》。
他先是针砭百年前的时弊,控诉前人的不辨善恶,然后又叹屈原:
“您这样的贤者,本可以像骏马一样驰骋于各国,辅佐真正贤明的君主,却执迷于楚怀王,也是您的不明智啊!”
“凤凰翱翔于高空,看到有德行的君主才会降落,而看到有卑鄙小人,则会立刻飞走!一条巨大的鲟鱼却游弋于小江小河之中,自然会受到虫蚁的侵害!”
(以上为译文节选)
诗言志,贾谊借着屈原的故事,实则抒发自己的苦闷,好在贾谊并不像屈子那么“一根筋”,反而有着现实主义者能屈能伸的风采。贾谊在湿热的长沙三年,没有死,火气消了,意气少了,世界观也有了些转变.....
有一天,一只猫头鹰飞入他的卧室,现在都觉得它萌,但楚人称这种鸟为“服鸟”,因其猫脸鸟身,只在深夜啼鸣,被视为不详之鸟。看到此鸟后贾谊又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便问了几个鸟问题,猫头鹰呆呆地望着他......贾谊叹了一口气,还是把我心中所想写出来吧,便作《服鸟赋》:
“万物没有定数,一直变化循环,生生不息。福祸相依,凶吉共处,喜忧相伴。李斯由粮仓看守,跃为秦国宰相,助始皇横扫六合、一统中原,最后却遭受五刑而死。傅说半生为奴,搬石筑墙,受尽苦役,却被武丁(商朝皇帝)发现,拜为宰相,缔造盛世。”
“小聪明的人总看轻别人,珍视自我;通达之人则对万物一视同仁。爱财者为财而死,节烈之士为名殉葬。拘谨的人处处矫情,被俗累所牵绊,如同囚徒;圣人却摒弃外在的‘形’,只追随万物的‘道’”
“参透真理的人会抛弃外在的虚假,和‘道’一起翱翔,顺着水流前进,遇到小洲就停下,把躯体交还给命运,不把它当做己有。活着就好像寄托于世间,死了就像长眠于土地,像一只没有拴系的船,随波逐流、随遇而安。”
(以上为译文节选)
长沙的时光改变了贾谊,当年意气风发、指画江山的翩翩儒生,变成了苦苦思辨、参寻世间真理的道家仙;从纵身一跃的屈原变成了荡舟江上的渔父,或者贾谊本身就处在二者之间,他有自己要迎接的命运......
一年后,汉文帝想起了贾谊,召其入京,贾谊也还是放不下洛阳的功名,入京面圣。一番恳谈,汉文帝再次被贾谊的文采与见识所征服,第二天他把自己最喜欢的小儿子梁怀王叫来,拜贾谊做老师。贾谊作为太傅,又回到了皇族政治的中心,可没想到一年之后,梁怀王坠马而死,没有后代,贾谊痛不欲生,认为自己没有尽到老师的责任,整日以泪洗面,一年之后郁郁而终,年仅三十三岁。
《史记》的作者司马迁处在汉武帝时期,他的遭遇和屈原、贾谊相似,甚至更为磨难。在文章结尾处太史公自述到:
“我读了《离骚》、《天问》,感受到屈原的情志,到了汨罗江边,也不禁掉下眼泪,读到了贾谊的《吊屈原》又怪屈原的一心执着而埋没了自己,最后读到《服鸟赋》时,文中看淡了得与失,把生死等量齐观,这也让我茫然若失了。”
如果有一个纵观人生的望远镜,每个值得讲述的人都如莎士比亚的戏剧一样不可抗拒地走向宿命的坟墓。好在我们当下看不清命运的皮鞭,日子还要一天一天过下去。也许你所处的时代,也有怀才不遇,也有奸佞陷害,也苦闷于世人的虚妄、善恶的倒置。遇到这些时,你会怎么应对呢?是屈原一样的高洁刚烈?是渔父一般的和光同尘?是贾生的若即若离?还是如太史公一样,茫然若失呢?
人类并不智慧,世界也从未前进,历史总是换种味道卷土重来。
几则后记:
1.关于《渔父》的作者有两种说法:一说是屈原自己在江边吟唱时写就(汉代考据),另一说是屈原死后由其学生宋玉写就(现代考据)。但从屈原的诗作来看,他的性格是容不下半点尘埃的,就更别说创造一个“渔父”的形象,站在自己对立面的思辨了。投江自沉是屈原性格与命运的自洽,但如果屈原可以自作《渔父》,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思维存于脑中,那我想,他也会像贾谊说的那样,周游列国,择明君而侍了.....
2.汉文帝把贾谊从长沙叫回洛阳,二人畅谈至深夜。汉文帝对鬼故事很感兴趣,便问贾谊对鬼神的看法,贾谊博学多闻,洋洋洒洒地聊开了,汉文帝越听越起劲,身体不由自主地靠向贾谊,想听个真切。
一千年后,晚唐诗人李商隐作诗一首,调侃皇帝的昏庸迷信。
《贾生》-李商隐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