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记》新采44:檀弓上·“礼之限”四则
礼,说到底是节制君子的,倘不是君子,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礼,反过来讲,又无法限制真正的君子。孔子讲自己“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礼”的条条框框对彼时的他又有什么影响呢?
《礼记·檀弓上》讲了四则与“礼之限”有关的故事。
(一)强梁之“礼”
陈庄子死,赴于鲁。鲁人欲勿哭。缪公召县子而问焉。县子曰:“古之大夫,束脩之问不出竟,虽欲哭之,安得而哭之?今之大夫,交政于中国,虽欲勿哭,焉得而弗哭?且臣闻之:哭有二道,有爱而哭之,有畏而哭之。”公曰:“然。然则如之何而可?”县子曰:“请哭诸异姓之庙。”于是与哭诸县氏。
齐国大夫陈庄子死了,派人赴鲁国报丧。鲁国人不准备为之哭丧(却又怕齐国势大)。鲁穆公召见县子询问他的意见。县子说:“古礼中的大夫外无私交,即便是送过干肉有过切实情分的也不会因之离开国境擅自交往。即便内心想哭,又到哪里去哭呢?如今的大夫,把持朝政并在诸侯国间频繁交往,即使是内心不想哭,又怎么能做到不哭呢?而且为臣听闻:哭吊有两种,一是因爱而哭,一是因怕而哭。”鲁穆公说:“你说的对。但现在要如何应对才好呢?”县子说:“请在异姓的宗庙里哭吊吧。”于是,一起到县氏的宗庙为陈庄子哭吊。
春秋末年,诸侯国的大权旁落于大夫之家。各个诸侯国的大夫势大,常常绕过诸侯国君擅自交往。齐国大夫陈庄子便是如此,之所以要到鲁国去报丧,说到底是齐鲁两国大夫擅自交往的结果。大夫之间的交往,常常还要有层“遮羞布”,总要打着诸侯国之间交往的幌子。
正因为如此,才有了摆在鲁穆公面前的难题。“夫礼者,天地之序也”——一旦背离了秩序,还有什么“礼”好讲的。分明就是拳头大的有理,县子的建议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没理好讲的时候,为“礼”留下一条遮羞布!彼时,但凡还能有点“礼”的意识的,也算不是糊涂人!
(二)成事不说
仲宪言于曾子曰:“夏后氏用明器,示民无知也。殷人用祭器,示民有知也。周人兼用之,示民疑也。”曾子曰:“其不然乎!其不然乎!夫明器,鬼器也;祭器,人器也。夫古之人胡为而死其亲乎!”
仲宪对曾子说:“夏人用明器陪葬,是向人们表明死者无知。殷人用祭器陪葬,是向人们表示死者有知。周人是两者兼用,是向人们表示对无知与有知的含混与兼具。”曾子说:“恐怕未必!恐怕未必!所谓明器,是为鬼神准备的器物;祭器,是活人适用的器物。(两者都是为了表达对死者的孝心。)古时候的人不过是在表达不愿意承认亲人已经过世的心情罢了!”
所谓“明器”,乃是不能为人所直接使用的器具;所谓祭器,乃是指可以为人所直接使用的器具。
夏人用明器陪葬,是什么道理?不过是在表达死者像神明一般,永驻于世,表达生者对死者的不舍罢了。
殷人用祭器陪葬,是什么道理?不过是认为死者如生时一般,永远活在这个世上罢了,表达的仍然是生者对死者的不舍而已。
要问夏人和殷人的做法哪一个是对的,先要回答夏人的不舍之心与殷人的不舍之心,哪一个更赤诚?对此,谁又能真正分清呢?
拘泥于礼者,不可不问发心。《聊斋》中陆判讲“无心为恶虽恶不罚,有心为善虽善不赏”。不谈人心,哪里还有什么“礼”好讲?
还是孔子要高明一些,《论语》中记载,鲁哀公曾经向宰予请教古代的社礼,宰予讲“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并擅自对周人的“栗”做了发挥,认为是要“使民战栗”。孔子听说了,送他三句话——“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言外之意很明确,前人有前人的发心,不可妄加评论。真正的学问是要体诸于心、见诸于行的实学,逞口舌之快的口耳之学,说到底都是假学问,最终难免陷入到误人、自误的境地。
(三)“言为士则”的斤两够不够
公叔木有同母异父之昆弟死,问于子游。子游曰:“其大功乎?”狄仪有同母异父之昆弟死,问于子夏。子夏曰:“我未之前闻也,鲁人则为之齐衰。”狄仪行齐衰。今之齐衰,狄仪之问也。
公叔木有个同母异父的兄弟死了,向子游请教该如何做(丧服的穿戴)。子游说:“可能是服大功吧?”狄仪的同母异父的兄弟死了,向子夏请教该如何做(丧服的穿戴)。子夏说:“我以前没有听说过这种礼制,鲁国人一般为之服齐衰。”于是,狄以齐衰服丧。现在为同母异父的兄弟服齐衰,是从狄仪这一问才开始的。
这个故事讲得有点绝对。《史记·孔子家语》中记载,邾人有同母异父的昆弟死了,委托颜克问礼于孔子,孔子说:“同居继父则从为之服,不同居继父且无服,况其子乎”。孔子的意思非常明确——无服。
孔门学问渐渐沦落为口耳之学,大概便是世人凡事都想向外界找寻到一个标杆和依据。于是,曾子、子夏、子游等有积累、善言辞者成为了“专家”。久而久之,人们忘记了“礼”应该是发自“自心”的,渐渐将“自心”抛诸脑后向外求所谓的学问。孟子讲得好——“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不能证诸于心、付诸于行的学问,算什么学问?子游也好,子夏也罢,已经走向了“言为士则”的神坛,却全然没有当初孔子“予欲无言”的自觉。
后来,子夏居于河西之地,父母死了没什么动静,儿子死了却哭瞎了眼睛。这种轻飘飘说说而已的学问,于世又有何补呢?
(四)“礼”哪里是什么约束
子思之母死于卫。柳若谓子思曰:“子,圣人之后也,四方于子乎观礼,子盖慎诸!”子思曰:“吾何慎哉!吾闻之:有其礼,无其财,君子弗行也。有其礼,有其财,无其时,君子弗行也。吾何慎哉!”
子思的母亲在卫国去世了(他的父亲死后,母亲改嫁到了卫国,现在母亲死了,子思要去奔丧)有个叫柳若的人对子思说:“先生,您是圣人的后代,天下四方都希望通过您在再嫁之母丧礼上的表现来学习礼,您要慎重当心啊!”子思说:“我有什么好慎重当心的!我听说:有其礼,无其财,君子是不会强行斯礼的;有其礼,有其财,如果时机不对,君子也是不会强行斯礼的。我有什么好慎重、当心的啊!”
子思不愧为圣人之后,深谙“礼”的精义。他的言外之意再明确不过了,“礼”不过是道的一种外化表现罢了。道就在那里,自然而然,哪里会成为约束人的东西呢?
记录这个故事的人是个明白人,压根没有提及子思在丧礼上的表现。“礼”是活泼泼人心的体现,哪里能成为束缚人的桎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