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中国古代史,我们会发现,朝代的更迭总是断续相接、你死我活,但在这种水火不容的演进过程中,文化的延续反倒常常融洽和睦,毫无违和。秦灭楚,却挡不住楚辞风靡北方,而后又影响了泱泱汉唐。赵匡胤领导的大宋异军突起,南唐后主李煜身死国灭,但他的吟唱和感伤仍开启了士大夫词的先河,缠绵不绝倡领了百年不衰。
以武力建起的王朝看似强大实则易折,以文化构建的阵营看似柔软却能以柔克刚。
满清入主中原少不了杀戮和血腥,扬州三日、嘉定三屠,尸横遍野、血光滔天。然而征服之后,清朝统治者开始接受并热爱上了汉族的传统文化,他们孜孜不倦地研习,居然学得不赖。不仅如此,从一大批热衷汉族文学的满人之中,还走出了一位傲世独立的大词人,国学大师梁启超说他的词“直追李主”,连一向学术严谨苛刻的王国维都赞他“北宋以来,一人而已”。他便是,纳兰容若。
纳兰容若,原名纳兰性德,容若只是他的字。因为后来实在名气太大,大家干脆连他的名和字都省了,直接唤他“纳兰”。
乾隆晚年的一天,大贪官和珅将一本《红楼梦》文稿呈献给了乾隆皇帝,乾隆帝读完后说:“此盖为明珠家事作也。”——这写的大概就是明珠家里的事吧!乾隆话里的明珠,就是康熙朝权倾一时的宰相纳兰明珠。他的一句话,让很多人先入为主地以为,《红楼梦》男一号贾宝玉的原型便是明珠之子纳兰容若。
后来经过考证,大家知道《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但说来也巧,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是纳兰的同事兼挚友,他曾为纳兰写过这样两句诗:“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曾知。”
纳兰词大多清新自然又弥散愁绪,深受小文青们的喜爱,可他藏匿颇深的心事,又有几人知晓?
关于纳兰的魅力,中南大学杨雨教授曾经有过四句评价:相门翩翩公子,江湖落落狂生,清初第一才士,千古伤心词人。纳兰是满洲正黄旗人,纳兰氏为清初满族最显贵的八大姓之一。他出生于顺治十二年十二月十二日,比康熙小8个月,他与康熙还是表兄弟。父亲纳兰明珠是当时的名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纳兰曾这样形容自己的出身:“淄尘京国,乌衣门第”,金陵乌衣巷曾是东晋王导谢安家族集居处,为高官大族的千年符号。他的前程更是锦绣得意,18岁中举,22岁中二甲进士,被授予御前一等侍卫,尊贵显赫,直到去世,一直得到了康熙的信任和重用。
然而,如此高贵的出身,如此平顺的仕途,纳兰却从不看重。“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那些浩如烟海、闪闪发光的汉学,早就教他看淡了贵重,看重了情义。孔子曰,富贵如浮云。他一生最大的心愿是不为家族仕途所累,做个流浪江湖的隐士,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说:“人各有情,不能相强,使得为清时之贺监,放流江湖。” 贺监就是贺知章,他曾告老怀乡,唐玄宗苦留不住,只得放他自由,纳兰真想做清代的贺知章。
纳兰结交的朋友大多是汉族落魄文人,甚至有许多不愿与朝廷合作的遗民文人。他重情重义,对朋友肝胆相照。关于纳兰的友情,最为人称道的是他仗义营救吴兆骞一事。吴兆骞是江南有名的才子,在一次科举考试中,他被卷入“科场舞弊案”,当时所有的主考官和高中的考生,都受到了严厉的处分,被斩杀绞死的多达20人。吴兆骞受到牵连,责打了40板子不说,还被判抄家充军,他与妻子被发配到宁古塔。
其实,这是一场被清廷有意扩大的文字狱,目的是为了镇压那些心怀不满的江南汉族文人。宁古塔是洪荒偏野之地,吴兆骞的朋友们都为他担忧不已。顾贞观找到了纳兰,希望他能够想办法解救吴兆骞。
为了打动纳兰,顾贞观拿出了为思念吴兆骞而作的两首《金缕曲》:
其一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其二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只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已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此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诗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魄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第一首写苦寒,第二首写至情。顾贞观了解纳兰,他知道对于一位天生的词人来说,洋洋洒洒的长篇描述远不及精简却勃发的深情来得动人。果然,纳兰刚一读完便声泪俱下,他对顾贞观说:“给我十年的时间,我当自己的事来办,今后你也不用再叮嘱我。”顾贞观急了:“十年?他还能活几年啊!五年为期,好吗?”在好友的重托下,纳兰冒着极大的风险,历经无数努力,终于将落难才子吴兆骞赎了回来。
豪门翩翩公子,难得养出如此果敢而善良的秉性。可也正是他骨子里的善良,随着年月的累积,日益添加了忧郁和孤独。纳兰有一句极富盛名的词:“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而后,“惆怅”就是他词作与人生的基调。
有人曾统计过,在他现存的300多首词中,“愁”字用了近百次,“泪”、“恨”出现过几十次,像“断肠”、“无奈”、“伤心”、“寂寥”、“怆怀”之类几乎开卷可见。如果说悲伤还只是一种偶然流露的情绪,那么惆怅就是在漫长岁月中积郁难抒的性情,如影相随,挥之难去,终日磨折着他的身心。
纳兰生命中最令人感到遗憾的,当属他经历过的三段爱情。
纳兰的初恋一说是他的表妹。表妹从小父母双亡,被寄居在纳兰的家里,她生得冰肌玉骨,又聪颖毓秀,与纳兰青梅竹马,日生情愫。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那年,纳兰的心房第一次被叩开。美丽的倩影开始驻扎在他的脑海里,不见时落落寡欢,相见时惴惴不安。含羞的少女,如带露的芙蓉,娇柔红晕,浸染了满腔的深情。两人相见无语,只是眼眸的流转,就明知对方的心意。在那个回廊处,他们幽情暗结,默默地许下了终身。
可是富贵公子的婚姻从来自己做不得主的,美好的爱情遭到了纳兰母亲的反对。母亲认为,一个父母双亡的女子必是“丧门星”,怎能把这种不祥带给自己的长子。不久,女孩被她送进了皇宫,做了康熙的嫔妃。也有人说纳兰的初恋对象是家中的侍女,因为门不当户不对,最终侍女被赶出纳兰府,落发出家。总之,他的第一段爱情很快便以悲剧收场。
或许是从那时起,纳兰的眼中便起了望穿秋水的悲凉,这个世界在他面前蒙上了一层伤心的薄雾。纳兰的一生,一旦生情,便是深情。遇见心仪的女子,他会不管不顾、忘我难抑地沉入爱河,相爱时太美,分别后很伤。相爱太短,离别太长。
20岁时,纳兰娶了结发妻子卢氏。妻子“生而婉娈,性本端庄”,她的温柔贤德慢慢抚平了丈夫伤痕累累的心。她每日读书抚琴,立志做纳兰的知音。纳兰常常落落失意地眺望斜阳,仿似回想,又带感伤,回房后随笔写下几首词,一直零散纷乱地铺陈于书桌上,细心的卢氏总是为他收捡好,从不多问。
几个月磨合下来,纳兰的心伤渐渐全愈,与卢氏情投意合。
那是纳兰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某个夏日,大雨倾盆,纯美的卢氏慌忙拿伞护住花园里几株娇嫩的小花,也不在乎自己瞬间变成了落汤鸡。有时纳兰公事繁忙,回家太晚,她也不愿早睡,只是趴在桌上,做着梦等他,其状憨态妩媚。兴致来时她也为纳兰写诗,握着笔端坐在桌前,抬头见纳兰走近,赶紧手忙脚乱地遮掩,纳兰抢过来一看原来皆是情话,再看卢氏,早已羞得满面赤红、娇若海棠。闲暇时,他们还一起逛花园、荡秋千、诵新诗,全然一对超脱于世俗之外的神仙眷侣。卢氏有喜了,纳兰日日喂她汤羹,陪她静沐阳光……
可命运就是如此残酷,当它信手将你推向快乐的至高点时,偏会猝不及防地撤去扶握,让你从云端狠狠跌下,坠入悬崖。那年的五月,卢氏产后受寒,死去了。他们结婚只有三年,一千日而已。
五月的艳阳融融和畅,纳兰却陷入了昏黯阴冷的冰窖之中。他终日慢慢地踱着步,不知道去哪儿,也不想再见谁,心如死灰,眼见的朗朗乾魂全都失去了颜色。卢氏身心,纳兰心死。新婚三年,抱憾终身。
卢氏的棺木停放于寺庙,纳兰常去陪她。从前,文瀚笔墨给了他无限的生机和力量,而今他用尽积存的情绪和灵感,给了爱妻最美的诗词祭奠。苦痛酝酿,悲情聚集,他的悼亡之音终于破空而起,成为后世无法超越的高峰。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词中三个典故,讲的都是神仙爱侣。回想曾经和卢氏的点滴幸福,何尝输于他们。而今阴阳相隔,徒留遗恨。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曾经李清照和赵明诚在山东青州有过十年的好时光,每每饭后一起烹茶,他们会用比赛的方式决定饮茶先后,一人问某典故出自哪本书哪一卷的第几页第几行,对方作答。李清照博闻强识,常常胜出,却常常因为太过开心,将茶水洒了一身,反而喝不到茶了。这样的风雅,纳兰和卢氏也享受过。
“当时只道是寻常”一句,恰似李商隐 “只是当时已惘然” 的意境,从前浑浑噩噩不留心的小事,谁知多年之后会成为日日反刍、久经回味的闪光片段。时间,总是不给人喘息的余地。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鸳鸯小字是卢氏的遗墨,物是人已不在。曾经的甜蜜转化成了而今的悲痛,只是程度没有更改。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不辞冰雪为卿热”一句暗含着一段凄美的故事:话说荀奉倩是三国时期的贵族公子,他曾许下豪言:“妇人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一定要娶一位绝色女子为妻。后来他遇见曹洪家女儿,惊为天人,旋即提亲,结为秦晋之好。婚后夫妻恩爱,琴瑟和谐。谁料妻子生了重病,高烧不退,生命危在旦夕,荀奉倩大冬天脱掉衣服跑到室外,赤身躺在冰雪中,让彻骨的风雪凉透自己的体温,等冻成冰人后他再跑回卧房,抱住妻子的病体,进行物理降温。无奈天妒佳偶,妻子还是被夺去了性命,只留下荀奉倩独自徘徊在人间。
妻子死后,荀奉倩守护遗体,迟迟不肯下葬。他眼眶无泪,却不哭而神伤,朋友们见到了纷纷劝导:你早年说过娶妇首先看重其貌,有德者不易得,但是有貌者还是很多的。荀奉倩叹了口气凄然地说:“佳人难再得。”之后不到一年,荀奉倩由于过度悲伤与世长辞,年仅28岁。
故事见于《世说新语》,作者刘义庆给这一章节取名为“惑溺”,意为沉溺于美色诱惑之中,无法自拔超脱,最后枉送性命,可怜又活该。于是千百年来,这个深情款款的故事被套上了批判的阴影。直至这种情感被纳兰看懂,化入笔下,转化为了久长的歌颂。
妻子走了,纳兰的快乐谢幕了。
尽管后来,续娶官氏,另有一妾颜氏为他生一子,他还是终日闷闷不乐。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婚姻有时与爱情是两码事,传宗接代的责任更无法与自由的爱情同日而语。“予生未三十,忧愁居其半。心事如落花,春风吹已散。”从此,深锁的眉头展不开重重叠叠的往事,清雅的哀伤招不回过往浓密的旧情。
他们散了,记忆却反反复复摧残着他。后来的他更加清瘦,愈加寡欢。
好友顾贞观实在不忍见他如此消沉,为他牵线搭桥,结识了江南才女沈宛。这一年纳兰已经29岁,离他的大限之期不远了。才子佳人,本是神仙眷侣,奈何沈宛不过是一代才妓,门户之见、满汉之分使得她根本无法名正言顺地进入纳兰家,只得给她另外安排住处。恩爱不过半年,性烈气傲的沈宛终于含恨回到了江南。
沈宛走后,纳兰写了一首《采桑子》: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再被失望与悔恨摧折,这一次纳兰连舔净伤口的时间都没有了。
暮春时节告别沈宛,他没能熬得过那年的仲夏。
据说纳兰头一天还与朋友们一起饮酒,刚回来便突然病倒,整整七天不出汗,康熙派来的太医们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气息由强到弱、由弱到无。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纳兰溘然而逝,这一天恰是卢氏的忌日。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他这一生,身在奢华富贵,心却渴慕布衣清欢。居庙堂之高,却向往江湖之远。爱之得失反复,更是上天对他狠心地蹉跎和作弄。深处绿墙红瓦,日见雕梁画壁,反而更能体会物质富庶之下的精神惆怅。
一种晓寒残梦,凄凉毕竟因谁?纳兰的一生,为情而生,因情而逝。
他最有名的作品当属那首《木兰花•拟古决绝词柬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诗中所引班婕妤及杨玉环的典故,不过是词人借古典偷渡灵魂。他因爱情,了悟人世,所以下笔才能超然而卓越。人生倘若一直如初见时的情形,便没有后来的绝决和分离,更没有随即的擦肩与错落。没有开始,就没有结束。可惜明白这一切时,人生早已没了转圜的余地。
临终前,纳兰惦念院落里的夜合花,写下绝笔诗: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
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这两棵明开夜合花,就在北京后海宋庆龄故居里。那是三百多年前,由纳兰亲手种下的。每逢夏初,夜合花开,芬芳袭来。日间幽馨,入夜浓烈。莫非它也同纳兰一样,厌恶世事聒噪,爱极了清幽恬淡?
人生若只如初见,可惜,当时只道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