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惊破梦十年
河两岸间虽已隐隐宽阔起来,但上行下放的船只更是只见多不见少。越往下行,航道越显拥挤。吞吐烟雾的火轮虽行得缓慢,但劈开的一道道波浪却也冲得小渔船摇摆不止。
秦凌海站在船头,迎着淡淡的朝晖,不由微微皱眉,“海河虽阔,但往来船只稠密,又争先恐后,互不相让,难保不生事端。”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微微闭上眼体味这略带咸涩的清晨空气,顿觉心胸微畅。他放眼望去,见两岸上远处平房低矮,错落参差;近处码头雾气腾腾,码头工人你争我抢地在装卸货物。
船缓缓驶向码头,秦凌海回身进舱,将自己的包裹系在身上,返转船头。船舱中客人也三三两两站起身。他刚出舱,还未直起腰,忽觉脚下一震,船猛晃一下。刚出来的几个客人站立不稳,几欲摔倒。秦凌海只略一矮身,便沉腰坐马,稳住下盘。他稍一提气,反蹿上船头,要看个究竟。
河岸两侧泊着不少船只。在河中心行驶的船虽显杂乱,但不敢开得甚快。此时下游斜冲上来一条火轮,船身虽不庞大,但开足马力在河中硬闯,一意越过身前船只。在水中行船不比陆上行车,调转间稍有不慎便是船翻人亡之祸,但这船全不在乎,好似别船就该给它让路。方才自己这船便是为躲避来船才猛晃起来。
来船附近的船只也纷纷躲避。一只小渔船在河中心晃了两晃,却是原地转圈,并未躲开。来船并不减速,仍直冲上来。此时,四周船上的人都已看到,小船再不躲开,不免被来船撞到,轻则船翻,重则粉碎。不少人惊呼出声。逆流向上的火轮也觉察到小船难以躲开,试图将船头略偏,躲过小船,但两船距离已近,势难躲开。
秦凌海见状大惊。他放眼四顾,见自己这船与小船相距三、四丈远,绝不可能凌空纵过去。纵然跳得上去,也万无将船驶开之理。他情急之下,俯身抓起船头铁锚,左手一托,右手一挥,已将铁锚远远掷了出去。
这锚虽非船上主锚,也有百十来斤重,被秦凌海一掷,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乌色弧线,斜落向小渔船。围观众人一见,更是惊诧。那小船本就难以躲开被撞之厄,又凭空飞来一个铁锚,岂非劫上加劫?
待锚飞近小船舷侧,秦凌海右手一抖一带,铁锚不偏不倚搭上船舷。秦凌海双足一顿,两手急收,硬生生将小船拉开数尺。正当此时,火轮冲到,紧贴着小船侧舷擦过。两船交错,势必向内挤压。饶是秦凌海见机得快,也抗不住自然之力。只听“砰”地一声大响,小船船尾被火轮撞击,登时木屑纷飞。
秦凌海见小船立时便将沉没,双手连倒,将小船直拉到自己坐船舷侧。他探出身去,见船上只是一个老者,犹自哆嗦不止。小船进水甚快,转眼后梢便渐渐没入水中。秦凌海左手拉住舷侧栏杆,纵身翻出船外,右手凌空探出,抓住老人肩膀,将老人提起送进船内,接着左足一踢,身形倒纵,稳稳落回船上。
这几下如兔起鹘落,轻功、臂力、胆识俱是上乘。船上乘客大多尚未反应过来,一个个目瞪口呆。此时船已渐渐靠岸。老者惊魂初定,想起自己赖以维生的小船就将沉没,也顾不得感谢秦凌海,径直扑到船边,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秦凌海本欲上前劝解,但想到自己初到此处,人生地不熟,如何帮得了他,只得微微摇头,掏出几个银元,塞到他手里,转身下船去了。
他双足踏上岸边土地,才听周围乘客纷纷道,“那船这样蛮横,太也无理!”“不错,不错,刚才若不是那年轻人出手,那老人就没命了。”“你们别乱说,知道那火轮是谁家的?是袁三爷的货船……”说最后这句话的乘客压低声音,生怕被别人听到。
他这句话出口,登时七嘴八舌的议论之声少了许多。犹有几个不明就理的人还在相询,“袁三爷是谁?”“这么大派头?”登时又有人道:“连袁三爷都不知道,不是天津卫本地人吧?”
秦凌海自然也不知这“袁三爷”是何许人也,但看那火轮在河中横冲直撞的威风,听这些人谈话的语气,也想见此人必是天津卫跺一脚四城乱颤的角色。他不理会这些人的议论,加快脚步,挤出人群。
秦凌海本拟出了码头找个人问路。他才走出人群不远,见前面远远围了数层。这千百人只是静静地围在那里,形成半圆的一个大圈子,既无人出声叫喊,也无人向前推搡拥挤。秦凌海不明就里,也不欲涉入其中,忙沿人群周围挤过,想绕开再去寻别的路。待他绕到人群侧面,已是走上一个小坡。数年前海河泛滥,天津全城受灾,城中水深处已可行船。此后加固堤防便成了每年要事,未用尽的黄土草袋便散乱堆在河岸。这个小坡正是散放的护岸之物。
秦凌海经过众人身后时扭脸向里看去。他身材本高,加上又在坡上,因此圈子内的情形一目了然。一看之下,他不禁心头大奇。只见两帮人众在圈子中间远远对峙。西北角上一伙约四、五十人,中间一块大石上斜坐着一个中等身材的黑面人。此人双目微合,似对面前发生的事胸有成竹。东南角上一伙人声势壮得多,约七、八十个,不少人手中还绰着匕首、斧头。为首一人白白胖胖,歪坐在一张太师椅中。两方都有几个人身上鲜血淋漓。两伙人之间横放着钉板、石板、碎刀片。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一锅已经浮上鱼眼泡的滚油。锅下柴火正旺,还有人在不断向火堆中投加树枝木柴。
秦凌海毕竟是年轻人心气,扫了一眼,便想看看这两伙人到底是什么路道。他正思量间,见东南角的为首者站起身来,慢慢走到油锅前,挥了挥手,打发开烧火的几个手下,俯身看了看锅中的滚油。他昂起头来,微微露出一丝笑容,向着西北角上的黑面人道:“高二爷,你我都是爽快人,就别多连累兄弟们受伤了。眼下只要你一句话,要有人捞得起这锅中的铜钱,码头我就让给他了。”他话音未落,右手一扬,一枚铜钱被抛落在油锅中。
此时油已滚开如趵突泉水翻涌。铜钱一落入锅中便被卷得无影无踪。围观人群听得此话,一阵骚动。黑面人身后的数十人也为之耸动,虽不敢交头接耳,但分明看得出神情大变。秦凌海细看那黑面人,见他只是双眉微微一挑,面色却不变。他缓缓站起,扭头扫视一下身后众人,见众人眼神游移不定,便扭身缓步走到油锅前。
油锅此时烧得越发沸了,一股热浪烤得数步之内站不得人。黑面人“嘿嘿”冷笑几声,盯着翻滚的油面沉吟片刻,终于道:“袁三爷果然好手段,我高渤海认……”他一个“栽”字还没说出口,就听身后有人高声叫道:“二爷,我来!!”此语一出,那姓袁的、高渤海及围观众人一齐看去,只见高渤海手下人中急走出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他说话间,便挽起青衣短褂的左袖,露出黑黝黝半只手臂。
高渤海双眼微眯,此举显也出乎他意料之外。他盯着来人道:“震东,你可想清楚了!”那汉子浑不在意,反笑道:“咱们爷们能让人打死,可不能让人吓死。二爷,这栽字说不得……”高渤海点头道:“震东,平日里高某虽不曾亏待你,可也没重用你。想不到今日是你……好!今后天津卫有我高渤海就有你邱震东。”
邱震东再不说话,只向高渤海拱了拱手,大步走到油锅前。油锅下的干柴烧得卜卜剥剥直响,溅起的火星乱飞,锅中已腾起缭绕的油烟。邱震东又将左袖挽了挽,伸手停在锅上却不动手。旁观众人一个个伸长脖子,惊得目瞪口呆。滚油与铜钱都是金黄颜色,如何分辨?就算伸个指头在一锅沸油里探一下,也非常人可为。秦凌海心中暗道:“都说天津卫的混混闻名华北,看来真拼得出命!铜钱捞得到捞不到还在两可间,这手只要往油中一伸,八成便是废了。看他左掌黑黝黝的,不知是不是练过铁砂掌一类的功夫。河南殷家铁砂掌天下驰名,听说练时将手插进炒热的铁砂中打熬,纵然如此,也较滚油相去甚远。”
整个码头鸦雀无声,千百人都屏息盯着邱震东一只左手。邱震东猛地双目一瞪,左肩一晃,一只手已探进锅中,众人齐声惊呼。只见他面色铁青,左手一扬,一枚铜钱凌空飞起。铜钱还带着油花,在空中翻转不止。旁边添柴的几人未曾远离,脸上被溅了几点,顿时掩面哇哇大叫。邱震东也站立不稳,摇摇晃晃。他紧咬牙关,右手一翻,亮出一把匕首。寒光闪处,已将炸得焦糊的左手连同半截小臂切了下来。
围观众人再也忍不住,大哗起来。秦凌海也骇得半晌回不过神,全未想到他居然是个如此狠辣的角色。高渤海离邱震东最近,他右臂一揽,扶住邱震东,左手一抄,已将落下的铜钱接在手中,高高举起。铜钱还是滚烫,他二指间立时又冒出一缕细细青烟。他身后众人见状纷纷喝采,拥上来一齐鼓噪。对面的“袁三爷”禁不住面色阴沉,一阵冷笑,“好,好,高渤海,算你狠,我袁文会这码头就让给你了!”他话一说完,转身就走,走过方才坐的太师椅时,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盛怒,顺手一掌,将椅子打得四分五裂。他手下众人一个个不敢吱声,灰溜溜跟在后面,片刻间从码头上走得干干净净。
袁文会一走,窃窃私语声便若蛇过草丛般悉悉索索漫延开来。“袁三爷这次可栽了。”“这算什么,你哪里知道……”“捞铜钱的那个是谁,真了不得!”“不知道,嘿,高二爷的手下可真是忠心耿耿!”众人议论纷纷。
秦凌海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已高高升起。他心中有事,忙转身下了土坡。下坡时,秦凌海回头望了一眼方才还似战场的空地,见油锅还在冒烟。邱震东额头滚满大汗,两个人搀扶着他向回走。邱震东正向这边看来。秦凌海眼光与邱震东的目光一对,见他目光澄净如水,光芒闪烁。秦凌海心中一动,“看他眼神清明坦荡,绝非泛泛之辈,怎会去给高渤海卖命,难道天津卫的混混势力真如此大么?”
不过一转念间,秦凌海已下了土丘。他紧走两步,拉住个散去的行人问道:“您可知荣古斋怎么走么?”那人听他一口外乡口音,撇嘴道:“就在天后宫旁边!”秦凌海又问“天后宫在哪儿?”那人却已不耐烦,顺手沿河一指,“顺着河走!”
秦凌海沿着海河信步走来,放眼四顾,见海河两岸人头攒动,来往的乘客行商、埋首的苦力纤夫众生百相,各各不同,间有饥民坐卧于岸边乞讨。秦凌海叹口气,心道:“天津卫九河下梢、五方杂地,有高渤海和袁文会这样的地头蛇,也有往来谋利的行商,还有如方才河上被撞沉了船的老汉这等穷苦人。中华纷扰,百敝丛生。这不就是缩影么?自己远赴的海那边却为什么不是如此?”
他边走边想,也不知有多少时分,前面离河岸数十丈隐隐出现一座庙宇,坐西朝东,面向海河,香烟缭绕。秦凌海走近前去,见山门前立着两棵幡杆,高约七、八丈,大门口横匾上赫然刻着“敕建天后宫”五个大字。天后宫俗称娘娘宫,也如福建东南沿海一带般供奉妈祖,始建于元泰定三年,重建于明永乐元年,香火颇盛。彼时天津尚未建卫,故有“先有天后宫,后有天津卫”一说。
秦凌海见天后宫附近颇为繁华,买卖摊贩,杂耍卖艺,一应俱全。来进香的人上过香后,便多在附近流连闲逛,因此带得这四周一带也热闹起来。有些不得志的文人墨客也常来此,渐渐得也发展了几家古玩店。秦凌海找的时间不长,便找到几家古玩店聚集处。他一处处找过去,挂的都不是“荣古斋”的牌匾,直找到街角最后一家,猛然发现这家门面黑乎乎一片,竟是刚遭了火灾。他心下大惊,忙冲到旁边的店铺问道:“借问掌柜,你旁边的店铺可是荣古斋么?”
那掌柜一派富态,见他进店,便上下打量;听他一开口,便眯起眼睛细听。一听到“荣古斋”三个字,脸色突变,咳嗽一声道:“旁边的铺子原先是荣古斋。哦!听你口音也是外地人。若是来买卖东西,在我这儿也一样。若是别的事,我可不知道!”秦凌海听他口气甚是蹊跷,再问道:“荣古斋的傅掌柜现在何处?”谁知这掌柜的竟闭上眼睛再不理会。
秦凌海无奈,出了这家店,又进了旁边一家铺子打听。哪知他连问了数家,掌柜不是愁眉苦脸,便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没有一个愿说个究竟。他问了半天,一无所获,唇干舌燥,便离了这条街,拐过街角,想寻一处先休息片刻。
他四望之下,见前方一个小摊子的白色布帘上印着“茶汤”两个字。他不知这“茶汤”是什么东西,但有个汤字,想必可以解渴,便走去坐下,吆喝一声,“来一碗茶汤。”一个枯瘦老者应了一声,端了个小瓷碗来,碗中白乎乎一片,倒象是面粉一般。老者又拎起一只硕大无比的铜壶,远远地将壶一倾,一股水箭冒着热汽从龙头形的壶嘴中喷出,稳稳落在碗中,不多不少,恰好冲了满满一碗。
秦凌海心道:“都说天津卫藏龙卧虎,果然名不虚传。这老者不过是个茶肆间的小摊主,怎地眼力手劲如此精准,远远一倒之下,便半分不差地倒了个满碗。我若没练过‘暗夜追灯’的眼神和一手三镖的手法,也不能如此轻而易举做到。”他忙叫住老汉,“老丈这手功夫好俊,不知能坐下一叙么?”老者见四外没有其它客人,便放下铜壶,打横坐在秦凌海身边。他笑了笑道:“我从小就拎壶冲茶汤,五十几年下来,也没什么了不得的。”秦凌海一听,哑然失笑。他想想也是,这手功夫想来甚难,但五十几年冲下来,一碗茶汤要冲多少水凭感觉也能冲个差不多了。
敬畏之心一去,秦凌海顺手用小勺舀起碗中茶汤去尝。哪知这茶汤粘粘乎乎,既非茶,亦非汤,竟比粥还粘稠,而且入口甚甜,虽然香味四溢,却解不得渴。
他只喝了一口,便放下了勺,心念一动,似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刚才看那被烧的荣古斋中还有人在收拾东西,可真是莫明其妙。不知烧成那样,还有什么可收拾的。”老者听他提起,叹口气道:“收拾什么东西?怕不是拾破烂的想拣烧剩的破门板吧。再说,傅老板孤身一人,哪还有人替他收拾?”秦凌海听得心惊,却只装作若无其事地随口道:“这傅老板也忒不小心,铺子中既是自己一人,便不该大意弄得失火。”老者顿了一顿,见四顾无人,才压低声音道:“看你是外地来逛娘娘庙的,对你说了……咳……也不妨……”秦凌海一颗心都要跳将出来,却装得漠然道:“一场失火又怎么?”老者轻声道:“傅掌柜倒是个老好人,时常照顾我生意。只是他也太犟,不知时务。高二爷要盘他的铺子,盘给他就算了。俗话说,强龙不压……这个……咳,更何况他一个外来的生意人。闹到现在这样,又何苦!”
秦凌海暗暗吃惊,追问道:“你说的高二爷是高渤海么?”“天津卫还有第二个高二爷么?”“傅老板现在去哪儿了?”老者听他口气急促,不由一愣,但也不疑有它,顺口道:“还什么去了哪里,想是睡得沉了,根本就没跑出来。”秦凌海听他话一出口,就觉头“嗡”的一声,刹那间不知身在何处,仿佛自己悬在空中,四周黑茫茫地不见尽头。他感到自己摇摇欲坠,伸出手去碰到什么硬物,便一把抓在手里。
秦凌海勉强摇了摇头,睁开眼睛,见日光当头,晃得人眼花缭乱。他心中大恸,不由手上加劲,将抓到的桌角硬生生扳了下来。老者见他随手便折下一块桌角,心下大惊,忙退后两步,骇然望着他。秦凌海缓缓站起来,摸出一个银元道:“老丈别慌,这是赔你桌子和茶汤的钱。我只问你一句,荣古斋失火,傅老板真的没跑出来么?”老者望望他,又望望四周,用手拢起桌上的银元,俯在他耳边道:“人都烧得象黑炭一样,昨儿个刚埋了!”
秦凌海双手发抖,喉头干涩,想再问句什么,却发不出声来。这变化太突然,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只想找个清静处,自己好好思索一下。他跌跌撞撞地也不知走向哪里,就这么不分东南西北地乱走起来。(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