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用水晶制造的房子摆放在一栋无人居住的别墅内,用白布盖着。别墅的主人高价请了一个尽心尽责的阿姨,每个月负责来打扫这里,并且要求打扫得一尘不染,每逢晴光大好时,需要大开门窗,去去味。
这个阔气的主人总是暗自伤神,站在白布遮挡的巨大物品前,望眼欲穿。
他看上去,是极富有故事的人。
阿姨观察了他很长一段时间,结合自己喜欢看的言情剧,标准的总裁男主类型,附加到他身上,独自琢磨了很久,得出一个臆想结果。
他虽然冷冰冰的,面如冰霜,严峻的脸除了板着,再无其他表情变化,相处下来。觉得这个人就是长这样不易近人的,脾气倒是丁点没有。
某次阿姨终于好奇地问出口:“先生,这里都没人住,您这样是为了什么呢?”毕竟谁的钱并非刮来的,阿姨有高额的钱赚当然高兴,可面对这栋空空荡荡的别墅也感到好奇。
良久,他斩钉截铁地答,似答自己,又像答阿姨。
“他会回到这里的!”
“他,是先生的朋友吗?那真是太好了,先生总是一个人来,一个走,有个朋友作伴,也很好的,那先生要等的人,什么时候回来呢?”正仔细擦拭桌子的阿姨多嘴又问了一句。
他悠悠地答:“五十年吧!”
他等了五十年,再等一个五十年,就是他和那个人世纪之约的日子。
阿姨心头咯噔一下,扫视一圈这个别墅,哪怕外边阳光普照,内里始终冷冷清清,静得诡异,像是特意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尤其这被白布遮得严严实实的巨大物件,越是不清楚的东西,引发的恐惧感就越甚。
翌日阿姨找到管家,慌张地造了个借口,家中有事,家中小儿年幼,丈夫也只享其乐,不懂周转圆滑,家里人都没有处理紧急事情的能力,必须自己赶回老家处理,因为这个月没有做完,只请求支取上一个月的工资,拿到工资,阿姨就匆匆忙忙辞了这份工作,说什么都不敢再来别墅了。
无人居住的别墅,难听的鸦声伏击在幽暗漆黑的深夜。此刻,楼梯上响起皮鞋踩地,沉沉的声音。
他站到了顶楼,挥手,一道风掀开遮蔽的白布,俯视那座水晶做的房子,从一个窗口看见里面摆放着一只铺满红色永生花的巨长盒子,他伸出手,停顿在空中,似在抓紧什么。
空气中刹那弥漫花香四溢,他闭上眼睛一边用力握紧拳头,一边嗅着。
“她们怕你,都怕你,我不怕你,因为我们是同类,你把我变成了和她们格格不入的你的同类,你就必须回来,你答应过的,你会回来继续陪着我度过暗无天日的日子,哪怕坠入地狱,你也得在我身边。”
他的嘴角在邪笑,脑海中的意念在膨胀,头上猛然破出一对血红色的角,他张开嘴巴,尖锐的牙齿抵在下嘴唇,刺出了血,刚刚睁开的眼睛瞳孔变幻了颜色,像火一样,燃尽生机的红色。随后收回的手,手指甲变黑变长,他的背后竟生生扯出一双蝙蝠般血红色的翅膀。
窗子在响,他周围凝聚的风和外面的风交相呼应,两股风破窗出入,地面满是破碎的玻璃渣,他扑扇起翅膀,脚尖离地,盘旋在水晶房子前,找准一个脆弱的位置,飞扑撞击过去,撞坏了窗子,掉进了水晶房子里。
一只裂开口子的手,淌出的血像梅花枝干交杂的纹路,将他白皙的手腕,胳膊缠绕,他攀在盒子上,费力站起来的时候,抠掉了一朵永生花。
红色的永生花,掉地,颜色像一缕烟,悄然散尽,地上的一朵散尽颜色,黑乎乎的花他轻轻地捡拾起来,摆放在盒子的中间,突兀的一点黑,迅速变回了原来的颜色。
他的手慢慢拂过永生花的花瓣,喃喃自语:“五十年后,我再醒过来见你。”
他的后脑勺靠在长盒子上,双眸紧合,姿态随意放松,陷入长眠。
“李远远,李远远,回家吧,爸爸妈妈想你……”
这样痛苦的呼喊,即便在他的梦里,他的潜意识里仍旧会形成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李远远原来是一个富商家中独养的儿子,家境殷实之外,他拒绝了狐朋狗友的建议,拒绝当一个碌碌无为的纨绔子弟,凭借自己的努力和聪明的头脑,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三好学生的光荣形象,他学习成绩很好,长相优势,颇得师长同学青睐,凡有什么重大的活动,全班热火朝天的投票,首当其选的就是他全票通过,主要还是他办事的能力多次有目共睹,任何活动交到他手上绝对没有发生过大的差错。
于是,他常常感到自己的人生美好又圆满。
直到一天,数学老师在讲一道附加题,也可简称奥数题,数学老师摸了摸地中海式,光秃秃的头皮,道:“这道题谁会,会了的同学,今年的期末考试肯定是大满贯。”
李远远看到题时,早已抓起一支笔,在草稿纸上逐步算起来。
不出五分钟,过程和结果,都算了出来,他自信满满,觉得这题就是小菜一碟,得意洋洋地举手示意他会的时候,心脏骤然疼了一下,眼前一黑。
他醒过来的时候,一鼻子的消毒水味,难受得很。
他的喉头滚动了下,一双干涩的眼睛,朝天花板望了又望。
他抬手摸摸自己的心脏,想起某日放学偶遇的那个奇怪的人。
那个人拦在半路上,诅咒他死,那个人指着他的心脏位置,冷冽的语气,“你这里坏掉了,就要死了,我可以让你获得永生。”
他把那个人骂得狗血淋头,气呼呼地走了。
病床边,他匀称地呼吸,身旁出现一股熟悉冷冽的气息,萦绕着他,他的眼睛直勾勾盯住天花板,微微开口嘶哑求救,“能救救我吗?我不想就这么英年早逝。”
那个人说话没有情绪波动,淡淡地说:“一旦做下决定,就不能反悔。”
李远远家有先天性的心脏病遗传基因,从小他就知道自己的爷爷死于心脏病,大伯小姑姑也死于心脏病,他的童年曾在参加无数葬礼中度过,如今意料之中轮到自己了。
他刚出生,体检报告上的检查结果表示不太乐观,相当于被判了死刑,心脏病遗传基因在他身上是一道无法解开的枷锁。
父亲十几年来,找了很多国内外医生专家,帮他诊治,结局总是以一个尽力而为,无能为力的说辞为句号。
想活下去,是他唯一的妄想。
想起这些和这个妄想,突然有感而发,眼泪沾湿了枕头,他慢慢闭了双眼。
那个人栖身而上,尖锐的牙齿咬透了他的血管。作为人的力量和温暖在流散,作为吸血鬼的力量和欲望在增强。
李远远的去世消息在学校炸开了锅,他的班级在课间休息的间隙内,亦表现得鸦雀无声,死气沉沉,平时要好的同学,抹了把眼泪,自发组织要去参加他的葬礼,见他最后一面,送他最后一程。
葬礼上,班主任上完香,安抚过李远远不管不顾哭得凶狠,站都站不稳的母亲和沉闷不响,似乎顷刻老去的父亲后,随着人群的潮流站在了最后面,把胡子拉碴,仪容糟糕,一言不发,面色憔悴的形象隐藏在一个角落。
他昨晚失眠,烦躁地吸了好几支烟,才稍微缓和过压抑的心情,倒头疲倦大睡。
李远远是他值得骄傲和炫耀的全部资本,连面热心冷的校长都曾因为李远远,高看他一眼,拍过他的肩膀,夸他教书育人,教导有方,李远远学习成绩突出,是学校唯一拥有保送名额到X大的学生。
校长许诺,如果他们班出了一只翱翔天际的凤凰,他舍不得的房子,校长会在市中心安排一栋属于他名下的房子,交通便利,更不必花销半个月的工资租住一个拥挤的小房间内。
现在,他培育的桃李中偏偏枯了最好的一株,他原来市中心房子的希望变成一颗浮起又破碎的泡沫,他难免真心伤感和惋惜一场。
李远远黑白的照片悬挂在黄白盛开摘下的菊花中间,他站在屋顶上,从天窗俯视着自己简约的葬礼。
经历生死跨度之后,李远远将发生的一切收纳眼底,他并不打算,多余地去做些什么,比如凭空出现,吓坏在场来吊唁他的人,被当作异类,送往只进不出的实验室。父母如何接受,其他人如何看待,他深思再三,选择按兵不动。
他来和他的过去说再见,把过去的休止号画在这一刻。
那个吸血鬼很关心他,说,成为真正吸血鬼的路途很漫长,需要克制约束的行为很多,他们是一族吃素的吸血鬼,在冰箱里放满了密封的血包,给他当储备粮的,是他辛苦集来的动物血液,肯定很难喝,但是再难喝也得喝下去满足需要,活下去,还有就是不能对人血有所期待,因为他们以前都是人,人不能去伤害人,不然和窜逃的罪犯没有任何区别。
李远远拿着一包血袋喝起来,强劲的腥臭味,冲上他的味蕾,他急急咳嗽了几声,差点呕吐了。
那个吸血鬼说:“不着急,慢慢习惯就好。”
时间让人猝不及防地成长,也让吸血鬼渐渐当得得心应手。
他适应了喝动物的血填饱咕咕乱吼的肚子,学会了夜间敏锐地捕猎动物集血,甚至饶有兴趣,自己动手围了篱笆,养了一群鸡,只只肥美。
那个吸血鬼见他有生存的本领以后,极少来探望他。
再来的一次,李远远始终记得那晚的月亮很圆很亮,仿佛不是人间的,常常被乌云蒙蔽,失去光彩。那个吸血鬼受了重伤,被一只狼人追赶地走投无路,躲进了李远远住的地方。
李远远和那个吸血鬼一起藏进地底新造的墓穴,李远远呼叫他不醒,把他扶起来带到一个更舒适的环境里疗伤时,他的口袋里掉下来一只怀表,样式不陌生。
李远远想到了什么,立刻从自己的怀里摸索,摸索出一只一模一样的怀表,抱着不可思议的想法,左手右手一起打开了怀表,怀表内嵌着的两张照片,除了保存的新旧程度不太一样,其余的人物,人数,环境,表情都是一样的。
那只吸血鬼悠悠转醒,李远远问起,他一五一十地回答着。
他们这个家族背负着先天性心脏病的诅咒,无人可幸免,他们的曾祖父是活得最久的人,最后无奈死于控制心脏病的药没了,家中无人抽空,自己又年迈走不动道,延误服药时机,活活猝死了,享年55岁。
那个吸血鬼正是他早逝的伯伯,至于为什么变成吸血鬼,也是被人盯上了,把他变成吸血鬼的是他们家族的一员。
一开始不适应,后来习惯了,能够以另一种形态活着,未尝不可。
伯伯带他去了一栋无人居住别墅,别墅内有一座用水晶造的房子。
伯伯进入了休眠期,躺进铺满永生花的长盒子内,他说:“一百年后再见。”
等待了五十年,五十年内,他眼睁睁看着父亲在生意谈判的桌子上昏厥,急送医院,手术室的灯亮了漫长的几个小时,灭掉之后,主刀的医生摘下口罩出来,说:“抱歉,我们尽力了。”
李远远躲在暗处哭,他捂着眼睛,仰着头,后背垂直靠着墙壁。
他口口声声地道着歉:“对不起,对不起。”
他没有把父亲变成吸血鬼,没有给予父亲永生,因为发生意外前,他见了父亲一面,父亲感到惊讶,激动,眼角溢出重逢的晶莹泪水,他用力抱了抱自己许久不见的儿子,瘦下来的父亲的怀抱很温暖,儿子的身上却冰凉刺骨。
当李远远眼中闪着光,问:“爸爸,我可以帮你摆脱心脏病的折磨,得到永生,您愿意吗?”
父亲的怀抱松开了一点,和李远远保持一些距离,他很淡定地说:“生老病死都是人生必须释然的规律,我坦然面对自己的人生。孩子,死亡和吸血鬼之间,我宁愿选择死亡。”
这一刻的孤独感似倾泻的瀑布,奔流不息,流泻到心里,无所适从,整个人都闷闷的。
他回到了别墅,管家上前告知,打扫的阿姨已经领了上个月的工资回老家了。
什么时候回来?
管家回忆那日的情景,得出结论,“据我猜测,不会回来了。”
他无奈笑了笑又摇摇头,让管家忙他的去。
察觉到身体的异样于月圆之夜,他遇到了纯血族,纯血族嘲讽他们这个家族里里外外都是杂的,不能称之为高贵的血族,低贱的混血儿不配出现他们视线里,他有意避开争端,谁知纯血族狂妄自大,依依不饶,多次挑衅阻拦,最后两方大打出手,李远远初初变成吸血鬼的时候,是人类最好的年纪,身强力壮,能抗能打,一直处于上风,得胜而归。
他回到寂静的别墅,站在楼上俯瞰着眼皮子底下的一切,身体的细胞一颗颗缓慢地进入休眠期,大概不久之后自己也会一并沉睡,他希望沉睡的时间可以刚好好是50年,这样醒来,他不至于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这些年,多多少少得知这世上具有亲密关系的人们相继离世,就像他的父亲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