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的婚姻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万籁俱寂,一片黢黑,世界从色彩斑斓恢复到简单的黑白色。蒙蒙亮的农村特别安静,安静到连虫鸣都没有。小丽感觉肩膀上简单的行李重有千斤,压得她呼吸粗重。活了将近三十年,她从未独自在这个时间段出门。这次她不得不走在黑暗里,因为只有这个时间母亲还没醒。一排排民房中间的街道在昏暗中变成怪兽张开的大嘴,等着把小丽吃进去。她的脚步不觉地放慢了,有那么一瞬间她感到后悔。她想回家,回到那个有灯光的小屋里,尽管那个屋净是伤心,但有最起码的安全。可回想母亲那冷漠的眼神和恨不得立马把她撵出家门的话,她又坚定了走出去的决心。

说在大马路边等她的毛驴是小丽现在最大的依靠,也将是她本次胆战心惊的终点,但小丽不知道毛驴是否能按照约定到来。刚入秋的天气本该还有夏的燥热,但小丽还是感到由内而外的冷。她紧紧衣领,低下头只盯着脚下的路,至于怪兽般摇曳的大树还有置身于虚无中的安静,小丽根本不敢去看。

从家到大马路,首先要经过一条小河,过了小河后的场院就是一段没有人家的长长上坡路,只要上了坡就能到马路边。小丽在脑海里勾画出这次自己要走的路线,奔着小河走去。出门前小丽考虑到会冷,特意穿了个长袖,这会儿她却冷汗沁沁,浑身难受。

小丽不由得想起前任,那个靠灰色产业发家的男人。直到嫁过去她才知道前任是仗着市里有权有势的人给了他一个移山填海的活才发了家。目前他家还养着一个车队,天天在大队的荒山上拉土填海。发家后,那个男人总想捞个儿子,对只生了个姑娘的原配,给一笔钱离了。小丽都不知道自己是第几任,母亲的见钱眼开最终才让她以黄花大闺女的身份嫁过去。

路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区别于大田的亮光,让小丽不至于走到沟里。路上空旷得连习惯起早的农人都没有,小丽既想遇到人又怕遇到。矛盾中她迅速越过小河,走上去往场院的路,任流水在身后哗啦啦地响。

说归说笑归笑,在前任家一年,小丽享受到了从未体验过的贵妇般的生活。尤其在确定怀孕后,不只做饭有保姆,只要她能想到,前任都会想着法儿弄来给她。小丽没念过多少书,但“一骑红尘妃子笑”她多少还是知道的。她觉得就算是那个身为贵妃的女人也未必比得上自己当年的生活。

空旷的场院不见一点光亮,像一片混沌等着把小丽化为虚无。她稍稍犹豫,义无反顾地走进去,瞬间淹没在无边的黑暗中。

小丽恨啊!恨自己的肚子不争气;恨那个把她从天堂带入地狱的女儿,更恨前任的无情。就在前任看到她生的小人裆部平平时,笑就从脸上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保姆和一切和他有关的东西。只留下母亲流着泪陪在她医院的床边。小丽不知道怎么安慰母亲,更不知道怎么安慰自己。等医生说可以出院了,她就被母亲偷偷摸摸地接回了家。别人的月子都是一个月,可小丽却足不出户的在家待了三个月,直到前任的到来。

小丽以为自己会害怕,但真走上了去往大路的上坡路,却没了害怕的感觉。尽管路边特别空旷,也尽管荒无人烟,但也许是眼睛适应了黑暗,也许是天多少亮了一些,她看着路边的树丛和大田里整齐的庄稼,心里剩的只有满满地恨意。

前任的到来没能给她一点希望,而是把她踹进土里又狠狠跺了两脚。他带来离婚协议书和一笔在他眼里是万能的钱,小丽就这么被抛弃了,像随意丢弃的小猫小狗。从此,小丽自由了,带着一个女儿的那种自由。

小丽加快了脚步,她不想再被卖给婚姻,她想彻彻底底地活一回自己。

在坡下看不到大马路,但小丽相信毛驴一定会在马路边等她。依然是那辆声音很大的“大幸福”摩托,依然是那副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样子。细想,小丽觉得对毛驴并不是爱,她只是渴望得到毛驴手里那支烟。其实,小丽知道那烟是什么,也知道再抽下去就彻底回不来了,可她控制不住自己。她迷恋上了抽完后的飘飘欲仙。只要她想,任何东西都会在眼前浮现,就算是她最恨的前任,她也可以在那一刻用一百种方式折磨他。所以,小丽彻底沦陷在那一支烟里,哪怕每次都要在好几个不同的男人身下承欢也在所不惜。

快了,小丽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入手冰凉。小丽在手心里搓了搓,感觉并不像汗,倒像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似冻非冻的水。她甩甩手上的汗抬头往坡上望了一眼,快了,她想。

对于“待住儿”,小丽谈不上好感,但也没觉得厌恶。从小在一个村子里长大,从和泥放炮到跟着他漫山遍野地跑,可以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熟悉到一点感觉都没有,和他在一起就像哥哥和妹妹,总缺少一种激情。小丽知道那种激情是什么,可就是没有;也像左手和右手,怎么也碰撞不出火花。小丽停下脚步,回头往“待住儿”家的方向望了一眼,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对不起了!小丽毅然转身继续往前走。这几年,尤其是她带着一个女儿生活以后,“待住儿”的心意就像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小丽愣是提不起一点兴趣,除了太熟悉外,还是再也不想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占满了心灵。

终于爬上了坡!小丽有点喘。隔着一里平路已经可以隐约望见大马路了,小丽眯眼,全神贯注地望过去。好像有团黑影,小丽不是十分确定。她紧走几步,的确是团黑影。小丽露出笑容,加快了脚步。近了,近了!终于看清了,但失望也随之而来。那黑影并不是她熟悉的摩托车和玩世不恭的脸,而是堆在马路边的土堆和半掩在里面的树。

小丽几步跨上马路,空荡荡的马路连个鬼影都没有。月亮已经跑到天边,眼看着要沉下去,随着月亮沉下去的还有她的心。她再次往毛驴来的方向望去,依然空荡荡的。东边灰白的天空中启明星孤零零地闪烁;马路上,小丽的身影孤零零地站立。

小丽摸出支烟,颤抖着手点了好几次才点着火。烟雾中小丽又望了一眼空旷的大马路,那马路仿佛正在嘲笑,嘲笑她竟然相信了毛驴的鬼话。于这凌晨时分巴巴地从家里跑出来,还要承受着担惊受怕。一支烟抽完,她不甘心地又向毛驴来的方向望去,同样是什么都没有。安静,安静得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

小丽绝望了,她已经没有勇气从这里再走回去,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没脸。她把背包摔到地上,蹲下来呜呜地哭。还没哭上几声,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使她瞬间站了起来。毛驴来了!

小丽失踪了,就在和“待住儿”确定婚期的第二天。家人问遍了所有亲朋好友都没得到任何音讯,无奈之下只能告诉“待住儿”。其实,他们都知道小丽的去处,只是从内心深处不想承认。家人不相信小丽自甘堕落;“待住了”不相信青梅竹马的妹妹不愿和他过日子。但事实就像无情的巴掌,打得他们的脸啪啪响。

“我再找她最后一次!如果,如果……”“待住儿”实在不忍心把不管她说出口,只能化作一声深深地叹息,义无反顾地向着毛驴家所在村走去。

望着“待住儿”远去的背影,小丽妈不禁自问,难道自己真的做错了?可当妈的哪个不想给孩子创造个稳定的生活?尤其还是女儿,她希望百年后,能有个像自己一样疼爱她的人代替她照顾女儿,难道这也有错?小丽妈不理解。她突然感到悲哀,就像心里有什么一直坚守的东西终究还是打碎了一样。她佝偻着走向冷清的家,仿佛瞬间老了几十岁。

“待住儿”既生气又伤心,这次他不会再傻到满市去找,因为小丽刚离婚时他找过一次。那次的经历让他知道就算累个半死也未必找得到。他打算来个守株待兔,去毛驴家门口堵人。因为他坚信,肯定是毛驴带走了小丽。

毛驴家在隔壁村,对于一向很少出远门的“待住儿”来说,只知道大概位置,并不能确定具体是哪一家。他现在要去堵毛驴,这种事好说不好听,在没法问人的情况下,他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一般的村路都四通八达,但巧就巧在毛驴住的村子是在山沟里,能走车的路只有东西两头,而西头还在一个山岗上。于是,“待住儿”决定就在西头山岗上守着,只要有车进村,他一眼就能看到。

太阳逐渐高升,初秋的中午还是很热。“待住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村里,像棵矗立的苍松。村子里很安静,连个人影都没有。“待住儿”站在太阳下感到委屈。他比小丽大几岁,从小他就带着小丽一起玩耍。那个年代,物资极度匮乏,不要说小零食了,就算是现在没人吃的苹果在那个年代都是稀罕物,他就带着小丽一年四季在田野里找吃的。春天挖野菜,什么羊奶子、老母猪肉之类的,他都亲手挖出来洗干净了给她;夏天摘野果,什么饽饽头、桑葚之类的,他都会爬高窜低地摘下来给她;秋天最是好季节,集体果园里的苹果熟了,他把小丽藏到玉米杆垛里,自己跑去偷,哪怕被人撵得跟兔子似的也没一句怨言,看她吃着他偷来的苹果,一样会傻傻地笑;冬天尽管大雪封地,但他仍想尽各种办法给她找好吃的,扣麻雀,撵兔子,抓到之后就拢一堆火烤着吃。只要小丽愿意,他想,就算是一辈子只给她找好吃的他都愿意。

“待住儿”望了望头顶的太阳,后悔出来得太匆忙,没带瓶水,现在他只能找个树荫以解口渴。秋天的山野自然不缺能解渴的野果,可他不敢去摘,生怕错过了回来的毛驴。“待住儿”眼巴巴地望着村子,尽管有了人来人往,但根本没看到那台毛驴专属的摩托车。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小丽居然疏远了自己。“待住儿”愣愣地想,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上了中学?还是下学之后?他真心想不起来,好像就在他没有察觉时发生了,等他回过味来,小丽已经远离了他。他心痛过,纠结过,甚至去纠缠过,可无论他怎么做,再也没能挽回小丽的心。

突然,一阵摩托车独有的突突声打断了“待住儿”的沉思。他腾地一下跳起来,远远地一辆摩托车从村东头驶了进来。他一个箭步跨上自行车向村里骑去,边骑边盯着那辆摩托车的行走方向。摩托车在一家门口停下,而顺坡而下的“待住儿”也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只是,那个骑手根本不是毛驴,“待住儿”只能悻悻地回到坡上。

小丽出嫁那会儿,“待住儿”远远地看着,他出不起那份对他来说属于天价的彩礼。他躲在远离人群的地方,亲眼看着小丽穿着洁白的婚纱上了堪称豪华的小汽车。他的心随着小汽车的远去四分五裂。他恨啊!恨那个小汽车,是它载走了本该属于他的最美新娘;他恨,恨自己无能,不能给她幸福的生活。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待住儿”把自己锁进独属于自己的小屋里,找来劣质白酒,灌了个酩酊大醉。他觉得这时候的天塌了,小丽这辈子再也不会属于他了。那段时间,他什么都不想干,天天醉了不醒,醒了不醉。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从那段时间里走过来的。

眼看着中午了,太阳更加火辣。“待住儿”从树荫下出来,手搭凉棚向村里望去。缕缕炊烟从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出,大街上多了回家的行人。“待住儿”仔细观望,根本没有小丽的身影。他咽了口口水,揉着咕咕叫的肚子重新回到树荫下坐好。

待住儿”觉得老天并没忘了他这个瞎眼野鸡。就在他不抱任何希望时,传来了小丽离婚的消息!“待住儿”听第一个人说时,仅仅当成笑话;第二个人重复时,他将信将疑;当第三个人再次重复时,他信了。不过,他没敢去求证,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家里,拿出劣质的烧酒狠灌了一大口。那热辣的酒液如同一团火顺着喉咙滑到胃里,点燃了他的兴奋。“待住儿”真想大喊一声以疏解压也压不住的兴奋,只是,对面屋里还住着母亲。他不得不低沉地喊了一嗓子,握着拳头曲起胳膊用尽全力往下一压,嘴里自然而然地蹦出了很时髦的字——耶!

眼下,肚子的咕咕声使“待住儿”甜蜜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他捂着肚子站起来,向村里眺望。大中午的,正是饭后小憩之时。街道上人影全无,整个村子除了蝉鸣连狗都吝啬叫声。“待住儿”坐不住了,高温使他昏昏欲睡。一个声音说,回家吃点饭再来;另一个声音马上说,不行,要是毛驴正好回来呢?“待住儿”纠结,望望村里,再望望自行车,还是死守占了上风。他颓然坐下。

那时,“待住儿”以为他的春天终于要来了,可无论他怎么表现,小丽根本不假以辞色,仿佛他成了空气。有段时间,他生气了,故意远离小丽。他以为这样就能让小丽感觉到没有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会不适应,结果呢?没有他,小丽活得更潇洒。他郁闷,距离根本没有产生美。无奈,他只能又恢复到死皮赖脸。

“唉——”想到这里,“待住儿”叹了口气,眼睛不自觉地撇了眼村里。就这一撇,村东头的马路上一个小黑点伴着摩托车的引擎声越来越近。他一下子跳起来,可眼前突然一黑,他赶紧闭眼扶额以缓解这黑暗。等他缓过劲来,隐约看到是两人同乘。“待住儿”没犹豫,跳上二八大杠向村里赶去。

在村中间他们遇上了,果然是毛驴。只见他一手扶摩托一手夹香烟,眯缝着眼慢悠悠地骑着。小丽坐在后面,紧搂着毛驴。“待住儿”把自行车一横拦住了毛驴的去路。

“吆——喝?这不是叫什么那哥们吗?”毛驴停下摩托,一脚支地,戏谑地望着“待住儿”。

“你怎么在这?”小丽像做贼被抓了现形似的迅速坐直了,震惊地问。“你说我为什么在这?”“待住儿”无视了毛驴的冷嘲热讽,怒气冲冲地质问小丽。

“哎——呀!到了我的地盘还敢这么狂?”毛驴从摩托车上跳下来,指着“待住儿”的鼻子喊。

“待住儿”一把打开毛驴的手,“小丽,跟我回家。”

这句话彻底惹毛了毛驴,一个直勾拳打在了“待住儿”的脸上。“待住儿”本来就晒得发昏,加上毛驴的一拳,只感到天旋地转,再也坚持不住,缓缓倒下了。

“啊——!”小丽发出一声尖叫。但见毛驴不依不饶地拳打脚踢,急忙上前拉住。“别打了,别打了。要出人命了。”小丽几乎哭了出来。毛驴被拉开后嘴却没闲着,“奶奶滴,跑我这装死?赶紧起来滚蛋。”

小丽见“待住儿”一动不动,鲜血在煞白的脸上触目惊心。她赶紧蹲下来颤抖着手伸到“待住儿”鼻子底下。“还好,还有气。”小丽拍拍胸口,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又掏出手帕给他擦血。

满不在乎的毛驴见“待住儿”还没醒,也有点害怕了。“没死吧?”毛驴深怕被人听见似的,半弯着腰小声问。小丽白了毛驴一眼,“快搭把手,把他扶到树荫下。”“操,我才不管呢。”毛驴嘴上说着狠话,身体却背叛了他,最终还是把“待住儿”扶到树荫下,又去找来水让小丽喂他喝下。“待住儿”这才醒了过来。

“回家吧。”“待住儿”虚弱得只能以蚊子的音量对近在咫尺的小丽说道。

小丽转头望了望毛驴,“我,我还是先把他送回去吧?”

“赶紧走,赶紧走。”毛驴不耐烦地摆摆手,身体却站着不动,直到望不见小丽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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