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读书在夜湖遇见了魏民谣。
住进无忧客栈的第一天,因为飞机延误,到达时已经近黄昏了,匆匆忙忙地收拾好行李,白读书澡都懒得洗就直接扑进床里了。和其他房间的清新明丽不同,4号房以黑色为主调,摆设都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眼睛流血的洋娃娃,中世纪欧洲宗教画,瞳孔闪着绿光的猫,都带着暗黑童话的气息,看着一堆压抑得要死的东西,白读书趴在柔软的被子上,视线逐渐模糊起来,眼皮打架,然后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阳光已经暖热了白读书搭在床边的半截小臂,手腕上表的金属外圈晒的微微发烫,整个身子缩在窗帘的阴影里,舒服地伸展开来。
白读书起床简单地洗漱完毕,准备去吃早饭,一扭头看见墙上的挂钟,还是决定饿一个小时后直接吃午饭比较合适。抓起钱包和手机,塞进口袋里,来到客栈一楼大厅,除了一位工作人员在前台整理东西,这里安静地一点也不像旅游圣地。
走出客栈,白读书站在一汪碧蓝的湖水边,心中的浮躁一扫而空,许多天来的混乱疲惫消解大半。沿着湖岸缓步行走,紧挨着无忧客栈是另一家旅舍,名字叫魏了爱,白读书盯着三个大字,在心里吐槽这名字起的又老土又俗气。
再向前走搭建着几个连续的棚子,绿色的塑料布上印着某饮料的商标,遮挡住阳光,烧烤的香气缕缕飘出。白读书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点了一把烤串和一瓶啤酒,不到十二点客人并不多,于是和老板聊起了天。
“你是哪儿的人?”
“北京的”
“来旅游?这儿环境比北京好多了吧?”
“嗯,干净清闲,来查点儿事”
“无忧客栈的案子?”
白读书一愣,“你怎么知道,又不是大案子”。
“哥们儿,这还不大!都死四个人了!”
“啊?我只知道有个人前几天自杀”
“一个?这几个月的4号连续有人自杀,还都是割腕”
白读书感觉浑身血液都凝固了,拿杯子的手有点抖。
“老板这些人都是游客吗”
“是啊,还都住四号房,特邪门”
白读书听到这儿起好几身鸡皮疙瘩,稍微动一下都能掉一地,嘴里的鸡翅也没味儿了,本着守法公民不能浪费粮食的原则,飞快地把盘子里剩的吃完,拍一张红彤彤的百元大钞在桌上,匆匆向客栈跑去。
“老板不用找了!”
“哎!给张五十就够了!!”
回到房间,白读书打开哥哥的笔记本电脑,开始浏览本地磁盘里的文件,大多数是工作资料,另外还有一些照片,几部电影,唯一有用的信息是记录了6.22到达夜湖之后的行程安排,从中也只能看出哥哥来这里并不是出差,貌似是单纯的旅游,顺带在微博上给粉丝直播和安利。
于是白读书登录微博,打开大片儿的主页,同时又看到另一件诡异的事:哥哥的微博一直在更新,最近的一条是今天早上八点。6.24日之前是正常的微博,之后的内容主题只有一个,宣传无忧客栈,看起来特别像当地的形象大使官微。
白读书的手心渗出了冷汗,握着拳的指尖冰凉。他向对方发出私信:你是谁?
没有回复。
白读书盯着屏幕许久,脑子里整合着目前为止的新线索,神秘人应该不会现身,其余三个人的情况当地警方肯定不会透露,4号房间的物品被处理过没有自杀的痕迹,事情似乎走进了死胡同。
“知道的情况太少了”白读书合上笔记本,手放在脑后躺倒在床上,拿出手机拨通前台的号码。
“请问老板在不在,我想见他”
“我是前台潘打工,先生对服务有不满意的地方吗”
“啊不是,我有些事想问老板”
“我从早上开始一直在前台,八点左右老板出门了,目前还没回来”
“知道了,谢谢你”
放下手机,空虚的感觉袭来,像是孤零零地漂浮在海面上,不知道方向。白读书讨厌这种灰色情绪,他坐起来,打开笔记本,开始搜索之前的三个案子,新闻报道里都用了化名,所以还是无从得知三人的身份,无奈和无措交织着,白读书的大脑顺利死机了,他关掉所有网页,开始看动漫。
傍晚快七点,白读书下楼到了大厅,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吃鸡,他认出其中一个是前台,另一位应该是房客。在潘打工的热情邀请下,白读书也加入了他们,三个不认识的人,因为各种原因聚在一起,聊天虽然都是闲话,却也轻松有趣。
比起身边的亲戚朋友,很多人更喜欢和网友聊天,大概是因为可以吐露心声,不怕得罪别人,不怕隐私泄露吧。
快八点的时候,隔壁传来一阵歌声,许多年以后,白读书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温柔安静的声音,那首《春风十里》,那个赠予他爱和救赎的人。
“莫名的情愫啊请问,谁来将它带走呢”
“只好把岁月化成歌,留在山河”
伴随着魏民谣的演奏,无忧客栈甄老板的尸体在岸边被发现……
【案件内容见明星大侦探第三季第八期】
潘打工被警方带走以后,魏民谣和白读书坐在夜湖边喝酒。
白读书对魏民谣有好感,虽然只是几个小时的相处,他在心底已经认准了这个朋友,不是因为魏唱歌好听,不是因为魏笑起来很有感染力,说来也是幼稚,他只是凭直觉,这个人很特别,有种难以形容的吸引力。搁以前,白读书肯定会痛骂自己矫情,然后继续坚持唯物主义,他早就以为自己成熟到能面对一切,可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变故,让他清楚的意识到自己仍然不谙世事,依旧脆弱,依旧感性。
魏民谣经营那家魏了爱客栈已经三年了,每天晚上八点到十点会在客栈一楼的吧台唱歌,生意在旅游旺季会火爆,平时非节假日也没什么人住。不过魏民谣并不太在乎这些,优美的景色,慢节奏的生活,本身就是享受。
白读书抬头望着夜晚黑黢黢的天空,所有的疑点都解决了,死去的亡灵也能安息了,可自己心里堵着不知名的情绪,无法发泄,他突然很想揍自己一顿,从小生活在一起的兄弟,他却一直没有发现哥哥有抑郁倾向,甚至在病症不断加深的情况下也毫无察觉,最终走向Died Inside的结局。
生命里有一些人,我们不断向他们索取,仿佛他们对我们的好理所应当,需求稍微不被满足,我们就会抱怨不休。这世界上本没有谁欠谁,而我们也并非是无理取闹,只是在那样的年纪,不懂事,不懂爱。
攥紧手中的易拉罐,在酒精的作用下,白读书醉的一塌糊涂,眼泪顺着脖颈流下,被鼻涕堵得呼吸不畅,夜风有些寒意刺激鼻腔,引发了剧烈的咳嗽,没吃晚饭的胃里只有酒,于是咳嗽变成了干呕,白读书弯下身子,头昏沉地快要载在地上。
正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魏民谣被身边的声音吓了一跳,顺手把人捞起来头枕在自己的腿上,白读书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渗进牛仔裤的布料,冰冰凉凉的。魏民谣拍了拍怀中人的背,手按住单薄的肩,放低下巴轻轻地说:
“白,你哥的死不怪你”
不知少年是否听到了,但手掌下的身子确实不再颤抖,呼吸声逐渐平稳下来。一阵冷风吹过,魏民谣不由得把熟睡的少年搂紧一些,一边吐槽现在年轻人怎么穿这么少,一边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裹在白读书身上。
当然,魏民谣外套里面只穿了短袖T恤。
“你魏哥有点心疼你了啊,小畜生”魏民谣单手揉着白读书的头发,心底自语。
魏民谣在刚发生的案子里了解了一些白读书的故事,他实在无法把这个穿着时尚光鲜,干净清新的少年和那些算得上不堪的过往联系在一起,本以为是个悠哉活泼的小少爷,没想到却是颗崎岖生长的小白菜。这种反差让魏民谣对这个比他小四岁的男孩,生出一种朋友之外的异样之感,三分好奇,七分怜惜。
夜湖有着与其它景区同样的特色,早晚冷,白天热。此时吹来的风带着深夜的恶意,魏民谣感觉自己再待一会儿指定感冒,放下手中没喝完的酒,一手把腿上的脑袋撑起来,一手把外套艰难地给人穿上,拉好拉链后,背起这个醉的连爹妈都不认的白祖宗,往无忧客栈走去。
夜色里,魏民谣觉得自己特别像个不法分子,踉踉跄跄地在鸡还没醒的时辰,背着受伤的同伙突出警察的包围,身上还揣着走私货物。背上的人似乎醒了,开始不安分地扭动,魏民谣暗自叫苦:你妹我头晕!别摇了!
“你可真是我祖宗”
快到无忧客栈门口时,魏民谣想起4号房因为物证暂时不能使用,别人开的旅舍自己也不熟悉,纠结了一会儿就把白读书背回了自己的房间,扔进柔软的大床里,小台灯亮着暗黄色的灯光,打在熟睡得毫无防备的脸上,犹豫着要不要帮人家脱衣服。
“脱了吧,睡着舒服”轻轻地把眼前的人扒得只剩下衬衫,“这小子明天起来不会打我吧”。
抱着会被揍的心态,魏民谣麻溜儿地脱了衣服,关灯钻被窝,思索着明天要比身边的家伙起得早,这样可以在被攻击之前顺利跑路。
这是魏民谣三岁之后,第一次与人同床共枕。
头疼得要死,太阳穴突突地跳,白读书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挣扎着坐起来,眼前阵阵发黑,甩了甩脑袋,视线清晰不少。
陌生的床和被褥,陌生的房间摆设,陌生的窗外景色,白读书的脑子还在死机,就看见卫生间门把手转动,走出来个穿着白短袖黑短袖的魏民谣,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
魏民谣清了清嗓子,音调平稳地解释:“你昨个断片儿了,你房间不能住,我就把你背回来了”,同时走到桌子旁边拿起上面的玻璃杯,尝了一口水温,无比自然地递给还在床上发愣的人。
“先喝杯白开水,再起来刷牙洗脸,东西新的都放卫生间了,想吃什么,哥给你买去”
“啊……随便”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魏民谣已经出门了。白读书看着手中的杯子,换做平时他肯定骂对方一句:有病吧沾了你口水,可是此时此刻,白读书丝毫不嫌弃地一饮而尽。
把枕头垫高,双手抱头,闭目养神,几分钟后白读书翻身下床,走进卫生间洗漱,看见洗脸池上整齐的摆着一套新用品,心里溢出一点点感动。穿好衣服,关闭门窗,白读书打算回无忧客栈换一身干净衣服,再回来找魏民谣。
“我还以为你跑去报警了”魏民谣看着从外面进来的白读书,摆弄着红豆粥和鸡蛋灌饼的袋子,担忧地说。
“你说啥?报啥警”
“怕你告我昨晚猥亵”
“你大爷的!”白读书恶狠狠地骂完,又觉得不太合适,毕竟人家好心好意地照顾自己一晚上。
“我昨晚喝醉后没耍酒疯吧?”
“那倒没有,你就是一直抱着我哭,哭的跟个被抛弃的怨妇似的,弄得我特想对你的未来负起责任,虽然玩弄你的渣男不是我”
“滚!”
“好好好,我滚我滚,咱先吃饭,一会胃不舒服了”
白读书搅动着粥,偷偷地瞄着面前这个吃相极其社会主义的贱货,鸡蛋灌饼的脆皮渣粘在脸上,浑然不知继续嚼得带劲。
“白,你别偷摸地看,哥长得帅,免费给你看”
“你脸上粘了一堆渣儿”
魏民谣淡定地拿手抹掉,继续吃。
白读书犹豫了一会儿,问:“你昨个把我的事儿摸清了,是不是也该跟我讲讲你的事儿?”
“行,你想知道啥”
“哪一年生的?”
“比你早四年”
白读书一口稀饭喷在了屏幕上,充满质疑:“你才二十二?!”
“不像吗,给你看身份证”
“不用了,我怀疑你非法篡改证件,会受到法律制裁”
“……”
“你不上大学?为啥在这儿开个店”
“说来话长了,给你简单讲讲。我打小没怎么和爸妈待一块儿,我爸妈都做生意,俩人还各干各的,我呢基本上算是家里保姆养大的,高中时候组了个乐队玩了几年,后来腻了,就跑到这儿来清静”
“你不好好上学,你爸妈不反对?”
“我滚的越远他俩越高兴,之前还得象征性地回家慰问我,离开家这三年,我爸应该完全不着家了,毕竟印象中我就没见过他几次,我妈环游世界去了,现在指不定在哪个部落穿着草裙跳舞呢”
“平时也不联系?”
“以前上学的时候,给我爸妈打电话都为了要钱,现在自己赚了,打电话也没啥意思”
“……你还挺独立的”
“独立啥啊,我开店的钱我爸掏的,平常生活费都是他俩按时打我卡上”
“你刚不是说你自己赚了么!”
“不够花,我自小花钱大手大脚习惯了,没有他俩的资助我早饿死了”
“我感觉你们家只剩钱了”
“是啊,幸亏有钱作为血缘纽带,不然我们家早就散伙了,所以你看,他俩是不是应该给我钱,至少这样能证明我并不是孤儿”
“你真的一点儿都不难过?”
“除了缺钱的时候,平时我基本想不起来他俩……”
白读书深刻地体会到了贫富差距,果然有钱人连脑回路都跟普通人不一样。
魏民谣看着沉默中的白读书,为了避免尴尬故意转移话题,腔调严肃地问:“你哥出事了,你咋不在家陪爸妈”
于是更尴尬的话题开始了。
没想到白读书却轻轻地笑了:“爸妈离婚,我妈走了,我爸后来死了”
魏民谣看着眼前轻描淡写的人,犹豫了半天憋出一句话:“白,人不可貌相,原来你比小白菜更小白菜”
“啥意思?你能不能用个现代化的典故,我是理科生听不懂”
“这叫代沟”
“你不就比我大四岁,骄傲个屁”
“你现在承认我的年龄了?”
“……”
那时的白读书并不知道,魏民谣会在他今后的人生中留下怎样深刻的印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