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前言
在中国,画家徐悲鸿的大名,可谓无人不知不认不晓。
《八骏图》飘逸灵动,奔放不凡,艺术造诣之高,今人难以望其项背。
他和爱妻廖静文相濡以沫的爱情故事也常为人津津乐道,传为佳话。
而他的前妻蒋碧薇,也经常作为一个跋扈暴戾,物质势利的形象出现在这段美谈之中,更显得廖静文平和大方,深明大义。
这个女人,在与徐悲鸿分手以后,公开做了张道藩近二十年的情人,让徐悲鸿丢尽颜面。
甚至有人认为,如果没有蒋碧薇索要天价离婚费,徐悲鸿也不会为心力交瘁,过劳而死。
真的是这样么?
一个18岁放弃门当户对的婚姻,不顾一切为爱私奔的纯情少女,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心酸坎坷,沦落为前夫、女儿口中的“毒妇”的呢?
蒋碧薇啊蒋碧薇,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子?
02 缘起
蒋碧薇,原名蒋堂珍,出生于江苏宜兴的书香名门。
她自幼饱读诗书,天生丽质,是那个时代难得的大家闺秀。
而她的父母也早已帮她许下良缘,婆家同样是名门望族的苏州查家。
再过几年,稳稳当当地嫁人,相夫,教子,一辈子过着平凡而幸福的生活——蒋堂珍本有机会拥有这样平淡却圆满的人生。
可命运偏偏让她遇见了徐悲鸿——这个让她爱了一辈子,也恨了一辈子的男人。
1917年,徐悲鸿只有19岁,还是一个在复旦公学求学的穷学生。
时任复旦公学教授的蒋碧薇的父亲欣赏徐悲鸿的才气,常常邀他来上海家中做客。
正是在蒋家,徐悲鸿对刚满18岁,还是个娉婷少女的蒋堂珍一见钟情。
而此时的蒋堂珍,因为未婚夫考试作弊一事,对那位查公子丧失了本来就没有几分的好感。
随着蒋父与徐悲鸿的往来越来越密切,才识过人又斯文儒雅的徐悲鸿,也慢慢走进了这位蒋二小姐的心扉。
她明白,两人终是没有缘分的,徐悲鸿即将去法国留学,再过一年,她就要嫁为人妇,每思量至此,她便忍不住伏案哭泣。
突然有一天,一位姓朱的朋友跑来对蒋堂珍说:
要是现在有一个人,要带你到外国,你去不去?
她心中激动,那个人除了悲鸿,还会有谁?
——去!
没有丝毫犹豫。她留了封遗书,随徐悲鸿出走日本。
少女用18岁柔弱的肩膀,勇敢地肩负起了爱情的重量。
03 情定
两人私奔去了日本,徐悲鸿送了她一枚戒指,刻着他的名字:悲鸿。而他自己则把刻着“碧薇”的那枚天天戴在手上,别人问起,他便得意地答:这是未来太太的名字。
从此,她有了那个为后世所知的名字——蒋碧薇。
在日本,两人住在一家小旅馆里,身上仅有2000块钱。
这点钱精打细算过日子还捉襟见肘,可徐悲鸿一到日本,便沉迷上了与日本仿制画,为了艺术,他一掷千金,毫不吝啬。
蒋碧薇节衣缩食,生活清苦,可在爱情的滋润下,她的心是甜蜜的。
然而现实却无比残酷,不到半年时间,生活费便花的一干二净,而一战却迟迟没有结束。
去不了法国,又没有活路,狼狈的二人只得回到上海,投奔蒋碧薇的父母。
在那个保守的时代,一个家里出了一个私奔的女儿,而这个女儿在外面混不下去,又灰溜溜地跑回了家,可以想象,流言蜚语会传得多么难听。
万幸的是,血浓于水,开明的家人最终还是选择原谅了这对相爱的人。
小两口的日子开始向好的方向发展,徐悲鸿去了北大任教,艺术才能开始崭露头角。
1919年,他更是得到了官费留学的名额,一对璧人共赴浪漫之都巴黎,一个修艺术,一个学语言。
04 情浓
在法国的日子依然过得很苦,可却是两人的感情最好的一段时光。
有一件徐悲鸿为蒋碧薇卖画买大衣的故事常为人津津乐道:
有一次,蒋碧薇看中了一件大衣,但因为囊中羞涩,只好走掉了。
可每次从商场路过,她都忍不住多看几眼,这件事被徐悲鸿看在了眼里。徐悲鸿很内疚,但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更加用功绘画。
有一次,他的一幅画卖了一千元,他欣喜若狂,连夜跑去商场,把那件大衣给蒋碧薇买了回来。
而蒋碧薇对徐悲鸿也同样真心,徐悲鸿的一块怀表,就是她省了几个月的饭钱,买下送给他的。
我猜,这应该是蒋碧薇人生最快活的几年吧。
所以,每当看见有人说蒋碧薇是一个物质势利的女人时,我都不禁要问:
一个汲汲于物质的女人,如何能陪一个男人过这种颠沛流离、前途未卜的生活,一过就是二十多年?
我想,蒋碧薇一定是真心爱过徐悲鸿的。
她的爱是那么的浓烈而纯粹,以至于潇洒倜傥的张道藩对她展开追求时,她毫不犹豫地拒绝,祝福他重新选择一位小姐为伴侣。
她不给对方,也不给自己留一点暧昧的机会。
对于她而言,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爱恨之间,永远没有中间地带。
05 情变
但是,聪慧如蒋碧薇,也还是犯了一个很多恋爱中的女人都会犯的错误。
她与徐悲鸿旅法期间,当地的中国留学生们成立了一个“天狗会”,蒋碧薇作为唯一的女性,被“尊奉”为“压寨夫人”。
而她,似乎也完完全全沉浸在“艺术家的妻子”的角色里,无法自拔。
每天和天狗会的成员们吃饭、喝咖啡、玩耍,过着“贫寒而小布尔乔亚的生活”,怡然自得。
就这样,一位接受过最先进的教育,有艺术追求的新女性,在她最好的青春里,除了一时兴起,学过一段时间小提琴以外,没有留下属于自己的一笔一墨。
蒋碧薇在晚年所写的回忆录中,提起那时的不思进取,也颇为懊悔。
而这,也是断送她与徐悲鸿婚姻幸福原因之一。
1927年10月,蒋碧薇和丈夫徐悲鸿一起回到了祖国。
此时的徐悲鸿,已再不是当年那个一文不名的穷画家。作为一位颇有名气的艺术家,他收到了很多大学、社会团体的工作邀请。
12月,儿子出世,不久,他们又生了一个女儿。徐悲鸿的名声越来越大,两人的生活水平大有起色,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蒋碧薇享受着幸福时光,越来越习惯,甚至越来越热衷于做徐悲鸿背后的贤妻良母。
她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孩子和家庭上,亲自给孩子喂奶,换尿布。
唯一排遣寂寞的社交活动,就是仿照法国沙龙,在家里举办几场舞会。
可徐悲鸿不需要这种虚与委蛇的快乐,艺术家的快乐来自于灵感并发时的快感,来自于创作中洋溢的激情。
那个曾经他令他迷醉疯狂的女人,似乎正飞速离他远去。她像一个带着假面的沙龙女主人,再也无法激起他的创作欲望。
06 裂痕
让徐悲鸿再次重燃爱火的,是一位叫做孙韵君的女学生。
她美丽聪颖,有灵性肯努力,一如当年的蒋碧薇,却又多了几分如水的温柔。
徐悲鸿给了她起了新的名字——多慈。做了两枚金戒指,镶嵌的红豆上一个刻着大慈,一个刻着大悲。
才子佳人,岁月静好。只是徐大画家心里清楚,这画面十几年前他便和另一个女子在上海滩边上演过。
大抵是良心未泯,问心有愧吧。1930年,他给在老家料理亲人后事的蒋碧薇修书一封:
碧薇,你来南京吧,你再不来的话,我会爱上别人的。
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们都再熟悉不过。
蒋碧薇怒不可遏,上演了那一年金陵城最有名的“原配手撕小三”的年度大戏。
她跑去学校找到孙多慈,谩骂她,威胁她,用刀捅破她的画作,给孙父孙母写信让他们管教好女儿。
孙多慈送给徐悲鸿南京公馆的一百棵枫树苗,被蒋碧薇尽数劈去,付之一炬。
蒋碧薇之所以抖擞全身厉刺,不惜背负悍妇之名捍卫这场婚姻,除了本身性格过于刚烈的缘故外,恐怕,也是因为对于现在的她,丈夫和孩子已是她世界的全部。
过去的她,是上海滩的名媛,是旅法的高材生,而今,她除了是徐悲鸿的妻子,徐悲鸿子女的母亲,什么都不是。
可这厉刺,不仅击败了对手,也刺伤了爱人,刺伤了自己。
徐悲鸿为表对蒋碧薇的愤怒与厌恶,将公馆命名为“危巢”,将画室命名为“无枫堂”,远避桂林。
她陪他走过生命里的寒冬,可他却在她耗尽了最美的青春后,离她而去。
07 离婚
而在此时,老天悄悄帮蒋碧薇在爱与被爱的天平右端加了砝码。
曾经爱慕她的张道藩再次出现在蒋碧薇身边,此时的张道藩虽然已经结婚,但他对她依然百般照顾呵护。
南京城里,日本飞机的轰炸中,帮助她和孩子逃难的,不是徐悲鸿,而是张道藩。
写了千封情书依然说不尽对她的爱意的,不是徐悲鸿,而是张道藩。
徐悲鸿公开登报与蒋碧薇“脱离同居关系”以求孙多慈父母欢心,蒋碧薇悲痛欲绝,最痛苦的时候,在她身边安慰的,是张道藩。
好吧,既然不爱了,便离开吧。
人总要开始新的生活,多么残酷而简单。
只是,刚烈如蒋碧薇,一旦做了决定,就绝不再回头。
可惜,孙多慈没有当年蒋碧薇对爱情的当年的决绝与坚毅。
多年苦恋无果,她最终听从父母的劝阻,不久便嫁给了国民党超级“党棍”许绍棣。
竹篮打水的徐悲鸿辗转多年,终是忍不住想吃“回头草”,去找蒋碧薇复合。
而蒋碧薇则决绝地坚持了当年对徐悲鸿说过的话:
假如你和孙韵君决裂,这个家的门随时向你敞开。但倘若是因为人家抛弃你,结婚了,或死了,你回到我这里,对不起,我绝不接收。
纠纠缠缠八年后,徐悲鸿居然再次登报,第二次与蒋碧薇划清界限。而这一次,依然是为了一个他爱慕的女学生,他后来的妻子。他为她取名:廖静文。
我想,即便蒋碧薇不给廖父廖母写信,他们也不同意这门亲事的。毕竟,谁会喜欢一个喜新厌旧,屡次三番与原配划清界限的男人做自己的女婿呢?
可徐悲鸿却再次登报,第三次公开与蒋碧薇离婚。
屡次三番的公开侮辱,这一次,蒋碧薇愤怒得失去了理智,她要控诉!她要报复!
08 官司
蒋碧薇向法院起诉徐悲鸿,申请离婚,并向他索要现金一百万元,古画四十幅,他本人的作品一百幅,此外,每月收入的一半交给她作儿女抚养费。
徐悲鸿同意了她的要求,两人达成调解,于1945年12月31日签字离婚。
徐悲鸿知道自己欠她,还特意多给了一幅她最喜欢的《琴课》。
而这幅《琴课》至死,都挂在蒋碧薇的卧室里。
那一晚,她带着得来的钱和一些画作,跟朋友打了通宵麻将。
喧嚣散尽,这场轰动一时的爱情故事终于划下休止符。
不久,50岁的蒋碧薇随张道藩去了台湾,彻底离开伤心地。徐悲鸿则与和廖静文结了婚。
后人对于蒋碧薇贪财的诟病,大多来自于廖静文在徐悲鸿死后说的一段话:
为了还清她(蒋碧薇)索要的画债,悲鸿当时日夜作画,他习惯站着作画,不久就高血压与肾炎并发,病危住院了,我睡在地板上照顾了他四个月才出院。
而鲜为人知的是,蒋碧薇的父亲七十大寿,张道藩送上厚礼,被她当即退还。
蒋碧薇依然是那个蒋碧薇,可这一次,她却说:
幸君谅吾苦衷,纳回成命,庶几爱吾更深矣。
爱之深,恨之切,大抵如此。
09 晚年
蒋碧薇的后半生,是作为张道藩的情人度过的。
并不是张道藩不愿给她一个名分,他深爱她,即便他已有妻。
蒋碧薇明白,若与张道藩的结婚,她数年来寻求自立的傲骨,社会对她的一点儿同情和认可,必然尽付东流。
也会因此伤害张道潘的名声和发妻,并因之遭到指责和唾弃。
张道藩在飘摇的乱世中,给了她一个女人向往的爱情的缠绵,生活的安稳,生命的愉悦和灵魂的契合,她已知足。
两人相伴,走过十年旷世绝恋。
1960年,张道藩的妻女从美国归来,张也有了倦鸟归林之心。此时的蒋碧薇在爱情的滋养下,已再不是那个使出雷霆手段对付情敌的暴烈女子。
她选择退出,理智且平静。
在给道藩的最后一封情书里,她写道:
十年,我们尽了三千六百五十日之欢,不顾物议,超然尘俗。我们在小园斗室之中,自有天地,回忆西窗赏月.东篱种花的神仙岁月,我们对此生可以说已了无遗憾。
不必再惦念我.就当我已振翅飞去,永不复回。
从此,她独居在台湾。晚年写下一本回忆录,上册是《我与悲鸿》,下册是《我与道藩》,在《皇冠》杂志连载,轰动一时。
上册多怨怼之语,下册却是满纸的思念与怀恋。
1966年,风烛残年的张道藩读到了这本书,分离六年,他亦无时无刻不思念着她。
终于,在一个风雨大作的夜晚,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思念,提笔给她写信。
两人见了一面,张道藩提出想从自己的视角续写他们的故事。可惜回去不久,他便一病不起。
1968年,张道藩临终,她送了最后一程,这也是他们分隔十年后,唯一一次单独见面。
这以后,蒋碧薇一个人在台湾又生活了10年。1978年,这位奇女子淡泊地走完了爱恨缠绵的一生,享年79岁。
根据遗言,她珍藏的徐悲鸿画作,全部捐给了台北博物馆。
10 曲终
始终觉得,徐悲鸿的三个爱人中,真正爱她的,只有蒋碧薇一人。
孙多慈、廖静文与徐悲鸿相遇时,他已成名。这两位少女都将徐悲鸿当成偶像、大师一样崇拜敬仰。
廖静文的后半生,更是毫无保留的献给了徐悲鸿作品的弘扬和保护事业,可谓为徐悲鸿而活,为徐悲鸿而死。
而只有蒋碧薇,是在他只是徐悲鸿的时候就爱上了他,许下终身。
她嫁给了最爱的男人,爱得奋不顾身,痛痛快快。
而不爱了,便伤得彻彻底底,走得干干脆脆。
对于爱她的人,她也能不顾物议,全力相报。
她不仅是画家的妻子,政客的情人,她更是自己。在她留下的五十万字的长卷里,永远凝刻下那位敢爱敢恨的奇女子的倩影。
就像一朵鲜艳多刺的玫瑰,傲然盛开在民国历史的枝头,任后人惊叹、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