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陵阳城里有一件怪事,每年三月三,王家少奶奶总会一个人带上三壶酒,去城外一处名为“云鸿不归”的林子里,在一株被雷从中间劈开一道裂缝的老桃树底下,自己喝一壶,在一旁放一壶,然后又倒一壶在老桃树下。
王家少爷曾问起妻子缘由,王家少奶奶只说,她是去祭奠一个朋友,至于是谁,没说。后来王家少爷也派了家丁去那里看看,结果家丁回来说,那儿根本没坟,只有一株被雷劈过的老桃树。
没坟?那王家少奶奶去祭奠的是谁?起初王家少爷还猜想,莫不是有不干净的东西附在了妻子身上?
后来王家少爷请来了许多道士,让道士给妻子看看。但是道士们却都说王家少奶奶有天人之相,绝不会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在身上。
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随着时间一长,王家少奶奶把家里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人人都说少奶奶贤惠之后,王家少爷也就不在意了,只当是妻子的一个怪癖。
王家少奶奶的这个怪癖流传于坊间,也慢慢地变成了陵阳城的一件怪事。
但是,谁也不知道,王家少奶奶祭奠的,和云鸿不归里埋葬的,是一段过往,是千年的等候。
【一】
陵阳城外,云鸿不归。
染溪边的一棵枝干粗壮的桃树下,一名灰衣少年专注地雕刻着手上的一块木头。木头已经雕出了一个大致人形,看着像是一个长裙姑娘的模样。
少年的前头,有一名身着浅青色罗裙的少女。少女背对着他,蹲在染溪边上,两只纤手支着下巴,一直凝视着水面。水中倒映着一张清秀白皙的脸。
也不知她是在看那水中轻快灵动的游鱼,还是在看那水面上浮起的粉色花瓣,亦或者,是在看那蛾眉微蹙的倒影。
浅青色罗裙的少女忽地说道:“呆子,我就要嫁人了。”
就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细如蚊声。可他就是听得一清二楚,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都办不到。
“昨日王钺他爹托了媒人来我家提亲。”
说着说着,少女的声音越发得小了下去。但下一句,却似一道惊雷在他耳畔炸响。
“我爹,他答应了,聘礼也收了。日子就定在下个月初三。”
一失神,少年手中的刻刀便在木头上留了一条歪歪扭扭的刻痕,也顺带着在手上划开了一个小口子。殷红的血只一会儿工夫,就从伤口处渗出,在木头上晕染了一小块地方,恍若绽开了一朵血色的桃花。
他低头看着那道伤口,面色如常,不起一点波澜。
王钺?哦,是今年乡里的那个孝廉吧。听人们说,他得到刺史大人的赏识,明年就要到刺史大人帐下听用,前途无限。
随即,他又抬头看向溪边那一道纤瘦的浅青色背影,眼眸里的神采又黯淡了几分。
苏婉嫁给他,一定会幸福的。
“阿良。”
“嗯,我在。”
“你说,我嫁给他,会幸福吗?”
“会的……一定会的。苏家和王家是陵阳城的两大户,你们二人又是郎才女貌,很般配。你一定会幸福的。”
“是吗……他们也都这样说,说什么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的。娘说我嫁到王家,一定会很幸福的。”
两人之间突然无话,林子里便变得安静起来,只听见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以及染溪的溪水叮咚作响。
沉默良久,苏婉站起身来,贝齿轻咬着下嘴唇,背对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云鸿不归。
他没有看见苏婉隐在长袖下的紧握的拳头,也没有看见那滑落脸庞的几滴晶莹,只听见了在风中飘散的一句轻语,像是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口上。
“余良,你就是个呆子。”
他双眼虚视着手中雕坏的木头,和那已经凝固的一小片暗红色血渍,似是自嘲地笑笑。
我又能做什么呢?
况且……
我已经懦弱过一次,这次,我会让你得到真正的幸福。哪怕最后在你身边的人,不是我。
【二】
转眼间,大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就像淙淙的染溪流向那未知的远山。
陵阳城喜气洋洋的,尤其是苏家。苏家门口屋檐下挂了两盏大红灯笼,府宅上下也都贴上了大红的喜字。所有人都知道,今天是三月初三,苏家小姐出阁的好日子。
与此同时,云鸿不归。
染溪边的那棵枝干如盘虬卧龙般的大桃树下,木屑洒了一地。余良就靠坐在桃树树根处,手上的刻刀还在木头上,似蝴蝶飞舞。他一刀一刀地雕着,不时吹去刻痕里的木屑,仿佛忘却了时间。
这一次,他手中的桃木不仅有了婀娜的身形,连眉眼也开始一点点清晰起来。
“阿良!阿良!阿良!”
悦耳的声音由远及近,愈发得急促尖锐。只见远处飞来一只额头鹅黄的云雀,停在阿良头顶的树枝上,急切道:“阿良,你怎么还在这儿呀?苏婉就要嫁人了!”
他手中的刻刀没停下来。每一刀都没有一点拖泥带水,如行云流水般流畅,恍若自然天成。
那只云雀见余良对自己的话没有一点反应,便又飞落枝头,停在他的肩上,催促道:“我们快走吧!再晚一些,苏婉就要拜堂成亲了!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了!”
刻刀在他手中极稳,没有一点停下来的意思,只是木屑纷飞。
在他肩头的云雀看着他平静的脸庞和那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却是更急了:“阿良!到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在还在雕……”云雀的声音戛然而止。
在它不经意瞥见余良手中雕刻的那块木头后,它一下子愣住了。那是一名清秀女子的模样,一袭罗裙温婉端庄,但眉眼间的一颦一笑却透出一股古灵精怪。
这,不是苏婉么?而且这木头……千年桃木心?!
云雀又转过头,看向了那一双深邃的黑色眼眸,轻声唤道:“阿良……”
余良没有回应,他正专注于关键的最后一刀。
最后一刀,雕的是苏婉的笑。
一想到那笑容,他就像掉进了回忆的大海,思绪万千,过去种种,如潮水般涌来。现在的,以前的,在一瞬间会集在脑海。
初次在云鸿不归相遇时,她天真烂漫,笑称他是林子里的怪人;染溪边的那株桃树下,她看着他雕出一只只栩栩如生的小动物,眼里满满的都是惊讶和崇拜;后来他们结伴,沿着染溪走遍了云鸿不归,她便改口叫他呆子,因为他只会雕刻,一句好听的话都不会说;还有那年上元节,她躲开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跑来云鸿不归,和他一起在染溪边放花灯,她说和他这样一个呆子待一块儿,竟也不觉得厌烦,反倒……有些莫名的心安,就好像已经互相陪伴了漫长的岁月。
那些记忆,最终凝聚在他手中的刻刀上,在那木人像上留下一道笑意,正如她当初的天真烂漫,不再弥散。
最后一刀,给木像实实在在地平添了一股生机。
余良起身,轻轻掸去了木像上残留的木屑,然后用一块红布包裹,将它放入早已准备好的一只木盒子里。沙哑的声音轻唤了云雀一声。
“走吧,秋生,我们去找苏婉。”
一人一鸟,和一只木盒子,就这样离开了云鸿不归,朝着苏府的方向远去。
染溪边的那株大桃树,在和风中摇晃着碧绿的枝桠。
【三】
一人一鸟来到苏府门前。
苏府门前此时热闹非凡,前来道贺的宾客络绎不绝。迎宾的小厮陪着笑脸把宾客一个个往里让,然后冲着府宅里高声喊了一句诸如“城东李老板到”“城西林员外到”的话。一旁还有专门的账房先生负责登记来客送上的贺礼。
余良抬头看了一眼檐下挂着的大红灯笼,便径直走了进去。没有人来阻拦他,也没有人觉得奇怪,就好像他是一团空气,周遭的人们看不见他。
就这样,他们如入无人之境,一路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最后在西厢的一间房前停住脚步。
余良轻轻推开了房门。
“吱呀”的开门声让房内的人觉察到有人进来。房内的人便怒斥道:“我不是说了谁都不准给我进来吗!给我出去!”许是没得到意料中的回应,那人便回头,正准备再发泄发泄自己心中的怒气,但看清来人是谁之后,却是一愣。
“阿良?”房内的人试探着轻唤了一声,好像不敢相信自己所看见的。
余良已经认出了眼前这名穿着红嫁衣,脸色憔悴的女子,就是苏婉。相比于大半个月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她又清瘦了不少。
“嗯,我在。”他就如往常一样回答,只是声音里多了些疲惫沉重的沙哑。
这熟悉的语气,让苏婉的泪水,在下一刻如大坝泄洪一般,止也止不住。
噙着泪,她努力地微笑道:“你是来送我的嘛?还是……”
“还是”后面的那一句“来带我走的”,她没说,怕说了,却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回答。
看着眼前女子带泪微笑的样子,千年的记忆仿佛在一瞬间再次重合。
千年前她被众神审判,似乎也是如此,在天界的囚牢里,笑问他:“你是来送别我的嘛?”
那时候他选择了沉默不语,亲眼看着她在斩妖台上遭受三千雷击的惩罚,目睹浑身是血的她被扔下人间,堕入轮回。
她被天兵架着,经过他身边的那一刻,他看见她努力地扬起那高傲的头颅,眼神满是失落,嘴角是混杂着鲜血的微笑,欲言又止。
可惜,碧瑶已经死了,眼前的人,只是苏婉,苏家大小姐。
他还是选择不回答,只是从怀里取出那只木盒子,放在桌子上,平静道:“这是我送你的新婚贺礼,好好收着,别扔了。”
顿了一顿,他避开了苏婉澄澈的目光,继续说道:“时候也不早了,迎亲的队伍已经到门口了,我,先走了。”说罢,一人一鸟便走出了房间。
他肩上的云雀秋生,此时一言不发,只是神色有些担忧地仰头看着他的侧脸。余良在外面回过身,伸手轻轻地关上房门。
房门渐渐闭合的那一刻,他分明看见了房里红衣似火的她,那璨若星辰的眼眸黯淡,又多了几分失望和哀伤,还有一丝不甘。
“吱呀”的一声,与他来时一样,但门内门外,已是两个世界了。
【四】
余良混杂在人群里,静静地看着那顶坐着苏婉的花轿在唢呐声中远去。
他正欲转身离开,却听到一旁的妇人碎嘴:“苏家小姐果真是个孝顺的好姑娘,你们看她上轿时哭的多厉害啊。她和王家少爷也真是般配。”旁边的其他夫人也纷纷点头称是。
闻言,他又回头望了眼迎亲队伍远去的方向。
陵阳城有“女子哭嫁”的习俗:但凡女子出阁上轿,都需大哭一场,哭的越厉害,则代表女子越贤淑孝顺。
但是,他知道,她哭,只是不愿。
碧瑶,哦不,是苏婉,今日过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该有的幸福,都会回到你身边的。他在心里暗道。
“秋生,我们回云鸿不归。”
余良抬头望了眼天际那渐渐逼近陵阳城的乌云,黑压压的一片,又似在张牙舞爪一般。
“是时候和那些家伙做了个了断了。”
那些家伙?秋生满脸疑惑,正想问余良那些家伙是谁,却是脸色一变,惊恐万分。它分明感觉到一股带有毁灭气息的威势铺天盖地而来,像是特意针对他们,要将他们撕碎一样。
似乎是觉察到了秋生的不安,余良温和地安慰道:“没事的,别怕,那些家伙是来找我的,之前为了做那件事,一不小心就让气息外泄了。那些家伙的狗鼻子真灵啊。”最后一句,就像是在喃喃自语。
秋生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些家伙到底是谁?”
“他们?”余良双目凝视着乌云里若隐若现的人影,薄唇轻启,“他们管自己叫神仙。”
神仙?!秋生心中一惊,还没有缓过神来,就被余良幻化出的牢笼困住。
只听余良说:“接下来就都是我一个人的事了,你修为尚浅,先留这儿吧。这道封印三个时辰后会自动解封的。”
说罢,山风乍起,余良脚踏虚空,就像是拾级而上一样,一步一步地走向云端。每走一步,他的身形就高大了一分,身上的那件灰衣也渐渐变作了银白色的战甲。右手虚握,一柄大戟就凭空出现在他手中,戟刃上泛着清冷的寒光。
牢笼里的秋生有些迷惑了,天上的那名英俊伟岸的银甲战将,真的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沉默的少年吗?
可他现在,更像是天神。
【五】
云端,乌云散开,显露出里面无数手持兵器的天将,密密麻麻的一片。而另一头和他们对峙长空的,只有一人。
那人孤傲的眼神缓缓地从面前的天兵天将身上一扫而过,轻蔑一笑:“天界的生活安逸得太久了吗?”
此獠竟如此猖狂!他莫不是上古时期的某位大妖?又或是魔界新诞生的魔王?难不成他是天帝的某个亲戚?他究竟是谁?我们又是来做什么的呢?
天兵天将们开始窃窃私语,最终有几个资历较老的天兵天将说出了余良的身份。
“他呀,曾经是天界最骁勇善战的神将之一,战功显赫。连天帝都对他的骁勇赞不绝口。”
“那这样英勇的神将怎么会在这儿呢?”
“自从碧瑶仙子因触犯天规被投入人间轮回后,他就不见了踪影,上千年都杳无音信。”
“那我们这次来,是带他回去的吗?”
“不,天帝法旨,将其,就地格杀!”
“……”
在明白自己来这儿的目的,没有再多说一句废话,天兵天将们就结好战阵,向着那唯一的敌人,发起了冲锋,气势如虹。
“杀——”
“这就是神仙啊!”余良大笑了几声,提起大戟,就向着战阵方向冲去,那般决绝。
一时之间,天地变色。
三个时辰后,大战结束,天地恢复了原状,云淡风轻,给人一种宁静安详的错觉,就如往昔一样。
秋生从牢笼里脱困时就有这样的错觉。若不是那一道极其粗壮的雷电从天而降,将云鸿不归里的那株千年老桃树劈开一条裂缝,它真的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噩梦。
阿良,他死了?
大概是不愿相信事实,秋生狼狈地扑棱着翅膀向云鸿不归飞去。它还在想,那个沉默的少年,应该就在那株一年四季只开花不结果的千年老桃树下,专注地雕着手中的木头。
可是,现实总是比人们想象的还要残酷,残酷得让人无法接受,却又不得不在巨大的哀伤中,重新捡起那已经破碎的过往。
云鸿不归里只剩那株已半成焦炭的老桃树,树下哪里还有少年的影子?只有那条染溪,还在云鸿不归里潺潺地流淌,流向未知的远方。
阿良,他死了。
【尾声】
一年后,又是三月初三,云鸿不归里来了一名穿着浅青色罗裙的女子,头发挽着髻,显然是已为人妇。
她提了三壶酒,在染溪边的那株半焦桃树前伫立良久,随后又直接靠坐在桃树树根处,也不顾裙子是否会弄脏。
一只额头鹅黄的云雀停在千年桃树的树枝上,低头看着那女子。
这云雀和女子,自然是秋生和苏婉了。
“我都记起来了,那被我遗忘的千年记忆。”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好像在和谁说话。
那三坛酒被她摆在了眼前,一一开封。浓郁的酒香随着林间的风,飘散开来,仿佛那遥远的布满灰尘的时光,被擦拭得光亮如新。
秋生在树上听苏婉絮絮叨叨地讲了许久,终于明白了一切。
原来余良已经在人间等候了千年,才等来这一世的碧瑶,也就是苏婉;原来他把他自己的那颗千年桃木心雕成苏婉的模样,又作为贺礼送给苏婉,是为了替她承受那一份永生永世不能得到幸福的因果;原来他真的死了,魂飞魄散,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了。
苏婉临走前留了一坛酒在树根处,并道:“替他好好守着这树。云鸿不归,又怎会有云鸿真的不愿归来呢……这家伙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呆子。”
秋生知道,她已经发现自己了,那前一句话,就是对它说的。至于后一句,它不懂,不懂这不归的究竟是何人。是云鸿?是苏婉?还是余良?
后来,染溪边那不结果的老桃树上,总会有游人看见一只额头鹅黄的云雀在枝头远眺,像是在等谁回来。
云鸿不归里,总是没了一个人,又来了一个人,先到的那一个在等后至的那一个,而后来者在某一天拼凑起记忆,祭奠先到的那一人。
云鸿不归,不归的是何人?
没人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