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读·悟毒
——杂念丛生的夜晚
我们自信在与旁人对话时,其实只是在独语;我们就连过去向自己说的独语,现在也无法复述。
——克罗齐
课室的空调很冷。但我不能摆个“欢迎打扰”的牌子,每次考前值班,都没人来问我,如果老中医靠诊金生存,我早饿死了。如此安静,恰如造世之初。于是胡思乱想——如果一个人遽然离开,没有犹豫,无法不舍,算不算是一种幸福?
每每有危险的念头在脑中升起,我就打算放弃所有的辛劳,舍弃所有的恭维,抛弃所有的责任……但无数的霞光,隐约着、闪烁着、点亮着天穹。卡莱尔说,未经历过长夜哭泣的人,不足与语人生。回顾之前的路,或也无知地淌过深渊,或也哭泣着迎接暴风雨,或也悲哀无奈地忍耐着疼痛,为什么如今反而没有那种纯净淡泊的心了呢?
根于严重的自卑与对知识的饥渴,狂热的阅读状态几乎让我发狂,幸而有一阵清爽的风和一杯苦涩的茶,我才知道自己在大海狂澜处看人生,却忽略了大海深处的蕴藏,才知道真正的意志力和内心的自由,必须在冷静地审视之后,才能抵达。或者痛苦都源于比较,而自卑往往在比较中产生,原生的狂躁与无知,对自己智力水平的评估与一种时间空间的限制,着实让我急躁了呀。金庸往往把着急成功的人写成疯子,古龙却把痴迷战斗的狂徒写成英雄,我似乎看到一种疯狂的结局和一种暴徒的下场。
在狂躁的心态下读完克罗齐的《美学原理》(朱光潜译),从克罗齐对各种关于“美”、“表现”、“美的形式”、“美感”等理论的分析中,逐渐认识到一种正确思维的重要性,克罗齐总是用“不是……不是……”的句子解释,但迟迟不用“而是……”,我在期盼中阅读,在没有等到“而是”时,不得不重新回到开头,进一步理解他“把别人的理论解释清楚,那些理论的荒谬性自然展现出来”的思路,总在各种成见的基础上往前追溯,所以他发现一个哲学家根据自身所感觉到的动物面或动物层的东西来理解动物的、兽性的、冲动的、本能的性格,所以他能把“表现”和“传达”分开,把许多人所认为的“表现”推后,把艺术活动的直觉和“表现”联系起来,在心灵中推导出一种自由,推导出一种自然的状态。
正如一个出色的画家可以从十分之一毫米厚度的纸中感觉到十个层次,出色的思想者能从平常的现象中看到十个层次的变化,从平常的表现中读出十个层次的活动。克罗齐把审美的创作全程分为四个阶段——(一)诸印象,(二)表现,即心灵的审美的综合作用,(三)快感的陪伴,即美的快感,或审美的快感,(四)由审美事实到物理现象的翻译(声音、音调、运动、线条、颜色变化等)。这让我惊讶于一种矛盾的思路——一方面他能敏锐地分出某种感觉的多个层次,一方面他又质疑“感觉与快感还是在审美事实之先,还是在后,是原因还是结果”这样的思考,在心灵的整一体中,不讨论因果与先后。正如禅宗主张摒弃分别心,但又用“五蕴”、“色空”分别谈“无”的根本意义。是克罗齐在顿悟,还是翻译者朱光潜先生在顿悟?或许这才是好的翻译,如克罗齐所言,好的翻译是一种近似,自有独创的艺术价值,本身就站得住。
自做了教书匠,我一直持着一种“以美存真”的育人理念。这些都是受蔡元培“以美育代替宗教”与丰子恺“儿童漫画”等理念的蛊惑。但克罗齐把这种教书匠的思想作了批判,他认为“理智主义的,以艺术的目的在引人向真”与“道德兼功利主义的,以艺术的目的在引人向实践的善”的行为是错误的,这种“勉强把教育职责加给艺术,既是一个预求预计的目的,就不复纯是认识的事实,而是认识的事实变成实践行动的根据,所以它不是理智主义,而是教训主义与实用主义”。孔子强调的“乐教”不正是嵇康和阮籍意见不合之处吗?克罗齐的思想对于那种“美育”的理念提出的批评真的恰当吗?此时,我更愿意把这种艺术审美的体验理解成一种游戏,把身体富余的精力投入到对某种形式的追求中,难点不是让心灵和物质产生互动的最好方式吗?
据说没有医好病而对医生绝望的人容易把命交给江湖骗子。一个着急寻找内心根本力量却悟性不足的人,读遍各类哲学家的阐述也无法获得那种集体的暗示和历史的想象,无法在文化的场中找到力量之源与摆脱束缚的最佳方式。《文心雕龙·知音》说:“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面对这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只能冷静下来,只能在曲径通幽处拾掇一朵小花,供在文案,以此备忘曾经探索的某种欣喜,用这些可以追溯的记忆欺骗大脑,欺骗逻辑的思考,欺骗某种规范的指责。
把杂多的印象融化成一个整体,某种深入人性的痛彻就会产生,在痛感中寻找某些词汇、某些文句、某些风格,这时才懂得——因为荒谬我才相信。
表述不清晰,不是语言功力的问题,而是根本没有想明白自己要思想什么,所以在安静的课室里,却也似某种“无物之阵”。
景祥于2018年初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