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次梦里,梦见爸爸,以及他那辆黑色二八自行车。居然有一次,我竟然骑着那辆自行车,穿梭在老家起伏不平的泥泞路上,像是浮在海面上的一只船,又像是贴着海面飞翔的小鸟,游离在纵横交错的胡同里。究竟要去哪里?到底找寻什么?梦醒的我浑然不知,却忍不住满面泪流。
(一)红糖冰棍
很多年前,在我还是四五岁的时候,爸爸就是骑着那辆二八自行车,来往于他上班的地方与老家。近百里的路程,他穿越了多少村庄,走过多少红绿灯,没人数过。唯一清晰记得,一个炎炎夏日的中午,爸爸顶着炽热的太阳,大汗淋漓地踩踏着他那辆黑色自行车回来了,自行车后座上载满了一被褥的红糖冰棍。那时条件很艰苦,没有保温桶,也没有冰块保温,爸爸用厚厚的棉被包裹着,中间夹一层塑料皮以防蹋湿。
当他打开被子那一瞬间,院子里的孩子们全都哄抢着迎了上去,左手拿两根,右手举三根,嘴巴还含着一根,边吃边憨憨地笑着,“甜,真甜!”有的像吃糖一样,贪婪地吮吸着,像是在慢慢享用这烈日下的一丝丝冰凉润甜,有的牙齿好得很,嘎嘣嘎嘣地大口嚼着,像是能吞咽整个酷热炎暑,有的干脆拿来一只大碗,把冰棍统统放进去,只为等着喝一杯化了的凉丝丝的冰糖水。
不大会儿工夫,孩子们吃得手、脚、后背直冒凉气,就连呼出的气都有些清爽,可是过够了吃冰糕的瘾儿。最后,东家送几支,西屋拿几支,一棉被的红糖冰棍很快就没了!
那一天烈日炎炎,可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是清凉润甜的,因为,那不是外面小商贩手推着车叫卖着的普通冰糕,5分一支,1毛三根……掺杂着浓浓的香精味儿。那是父亲亲手做的,一路颠颠簸簸,拐过多少个弯,爬过多少个坡,洒过多少滴汗,而运来的红糖冰棍。那冰棍虽然很单调,远远比不上现在雪糕的口感、式样,但一丝丝滑润冰甜,浇灌着我们每一个人干涸的肠胃,直到心底,记忆深处……
(二)我、父亲与二八自行车
父亲的那辆自行车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出产的永久牌。那个时候的自行车多数是黑色的,牌子多是飞鸽牌,永久牌,凤凰牌等几个大品牌的。不论男车、女车,基本都是二八或二六的轮子,看上去极其憨厚坚固。
那时满大街,到处都是身穿深蓝色制服,骑着黑色自行车穿梭的身影,很多自行车轮子上沾满了泥泞,或者是锈迹斑斑,有的干脆连锁也不锁,搁在路边,一连几天,没人理会。
爸爸的自行车就是那样。他常常骑着破旧的自行车,车把上挂着菜篮子,穿梭在单位,家与市场之间。有时候,前面横梁上趴着我,虽然坐上一会儿,屁股就会硌得左右摇晃,也只能凑合。曾经有一次,我坐在后面车座上,脚踢来踢去,太不安分,竟然伸到了飞速旋转的车轱辘里,娇嫩的大脚趾瞬时挤压得红肿,就像烧猪蹄,疼得我嗷嗷叫着,眼泪哗哗直流。
打那以后,父亲只让我坐在前面大梁上。即便是这样,我哪肯老老实实的呀?一会儿左边瞧瞧,右边往往,一会儿扯直脖子,仰头欣赏风景,好像跟父亲玩起了捉迷藏。
那时候,总认为坐车子不如骑车子自由威风,所以,盼呀盼,还不到六岁,个子都不如车子高,就迫不及待地推出父亲的破旧自行车,铁杆粉丝般地跟在大孩子的后面,左摇右晃地围着操场兜圈儿。就这样,我用了大半年年的时间练习推车子。这是怎样的耐性与恒心呀!
父亲,母亲,凡是教过我以及认识我的老师们都常常叹息道,要是我能把玩的心思用在学习上,定会有大作为。哎,“少年不识愁滋味”,小孩子天性还是爱玩的!何况那时的我就是个孩子王。
好不容易,个子长高了一点点,双手把弄着车把,也游刃有余了,可是,二八自行车前面有一根大梁,刚一米出头的我,哪能跨越过去?就算是有人帮我跨过去,海拔不够的我,像乌龟一样,蜷在车座上,卯足了劲儿,抻直脚脖,蹬长腿,也着实够不到脚蹬子呀!
父亲说:“学车子要循序渐进,不能一口吃个胖子,先学溜车吧!”我琢磨也是,于是,决定按部就班地学习溜车。先是握好车把,左脚踩在一只脚踏板上,右脚一点点地蹬地,向前滑行,这个对于已经练习推车许久的我来说,尚不大难,很快,我就能大步滑行了,溜车的技术自然十分娴熟。虽然仅是滑行,我都比男孩子们飞得快,每到傍晚,我常混在男孩堆里,一圈圈地跟他们比试滑行速度,偶尔会因为太快太猛,来个人仰马翻,尽管如此,我还乐此不疲。
溜行了一段时间,胆大调皮的我还是不甘心,于是,我开始学习男孩子的姿势,双手攥住车把,左脚踩在一只脚踏板上,右脚开始试探着从前梁底下伸过去,蹬在另一只脚踏板上。由于前面横梁像座大桥一样,稳稳地挡住了右腿的自由伸展,所以身子得很畸形地靠向左边,同时,还得费劲地左右脚交替踩脚踏板。起初,两只脚战战兢兢,蹬不了大圈,只能一前一后,咔嚓咔嚓地来回前行,就这样,我还以为自己学会了,每天绕着操场咔嚓几圈,美滋滋的,颇有成就感。
后来,觉得那样速度太慢了,甚至还不如溜车快,就像那时的拖拉机拖拖拉拉。急性子的我受不住了,努力尝试将右腿划大圈,眼睛直勾勾地随着右腿探去,结果,“啪嗒”一声,人与车一同栽到了地上,心都要蹿出来了。就在那时,我本能地学会了跳车——感觉车马上要倒了,我便像青蛙一样,蹬的一下迅速跳出来。我是安全了,只见父亲那原本生锈的自行车,被我摔得遍体鳞伤,惨无人睹。父亲倒很大气地安慰道:“人比车值钱!”
慢慢的,跟车座一般高的我,居然能斜着身子,摇摇晃晃地蹬一个来回了。我蜷缩着身子,一次又一次地踢踏着那快散了架的自行车,就像喝了酒的醉汉,又像是刚学走路的鸭子,趔趔趄趄,走走停停,跟在后面的父亲大声吆喝着,“眼睛要往前看!车把握紧了!”
我紧张地念叨着父亲的那两句话——“眼睛向前看!”“车把握紧!”摇摇晃晃地向前行驶着,就这样,竟然能一连踩踏好几个来回。正当我露出喜出望外的神色时,人和车重重地摔了个狗啃泥。父亲好像没看见似的,手背在后面继续遛弯去了。
我愤愤地爬起来,拍拍身上、手上的泥土,扶起哧哧乱叫的自行车,心想,哼!不扶我,还视而不见!我一定骑给你看!
于是,我又像一位打不倒的战士一样,深吸一口气,攥紧车把,眼观前方,左脚溜了几步车,毫不迟疑地钻到三角架下,斜探着身子,伸出右腿,一左一右,一前一后,两只脚牢牢踩踏着脚蹬子,歪歪扭扭地走出了一个大S。
“平衡!平衡!”我心里默念着,不一会儿,车把慢慢稳住了,左右脚也有条不紊地配合着,前后两个车轮几近匀速地在我曾经摔倒的水泥地上,压出了一道美丽的印记。我就像初出茅庐的小水手,独立勇敢地驾驶着自己的船只,看着两旁倒退的风景,听着呼呼的风声,和枝头鸟儿清脆的歌声,感觉心都要放飞了!
终于明白了,爸爸的放手,是为了让我更坚强地成长!就像初学走路的娃娃,倘若一直搀扶,就永远独立不了!
一天天的,我渐渐长高了,终于可以像大人一样,跨过横梁骑行了!那时候,我像着了魔一样,一放学,跟伙伴们风驰电掣在街道上,美其名曰“飞车队”,疾行掠过狭窄的胡同,滑过飞梭陡峭的斜坡,甚至还一只手扶车把,一只手高高举起,向路人打招呼,好像在显摆车技。人群中,一纵排黑色二八自行车,风一般“叮铃铃”地杀出一条道来。路人有的投来诧异的眼光,有的退到一旁小声嘀咕,还有厉害的,则跟在后面破口大骂,“谁家的后生!抢钱啊!”
“飞行队员们”充耳不闻,宛如一个个赛车手,尽情地在赛道上享受飞行的乐趣,洒下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当然,“飞行”也有失误的时候。一个夏天的宁静的午后,我们几个女孩子悄悄偷出大人的自行车,像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地骑上去,往附近的小镇狂奔。因为一路下坡,“飞行”的速度比风还要快,一个个的,就像重获自由的鸟儿一样,吹着口哨,眼睛放着光,飞扬在铺满让人痴醉的虞美人花香的小道上,任由头发、裙子在风中飘荡,心中不觉涌起一种冲浪般的感觉。
突然间,在一个大大的斜坡的拐弯处,“嘭”的一声,与对面来的一辆飞鸽牌自行车撞在了一起。不谙世事的我们犹如惊吓的小鸟,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自行车的主人大概四十来岁,操着一口地方口音,恶狠狠地瞪着我们,厉声呵斥道:“怎么骑车的?把你们大人叫来!”不用说,那天晚上回到家,我们都受到了严厉的惩罚。
(三)漂亮的皮筋
不久,父亲买回来一辆崭新的黑色二八自行车,还是永久牌的。终于,那辆曾经与他身经百战,立下汗马功劳,如今走起路来都晃晃荡荡,像是要散了架似的破旧自行车,光荣退役了。
那天下午,我放学回来,发现桌子上摆着一样极其特别的东西,呀,好漂亮的皮筋!淡淡的粉色,一圈一圈似乎手链大小穿起来,足可以绕院子一周。我如获珍宝地拿起它,材质软软的,富有弹性,既不是普通的牛皮筋,又不是单薄的松紧带,会是什么做的呢?
我屏住呼吸凝视着父亲忙碌的背影,还有那双灵巧的手,心里不知不觉地温暖起来,不由得要落泪了。原来父亲是用那退役了的自行车内胎一点点剪裁成的,是想给我一个惊喜呢!
我高举着皮筋激动地跑出去,眉飞色舞地炫耀道:“快来看呀,我爸新给我做的跳绳!”
“哇,这么漂亮!”“让我摸摸!……”
大家纷纷围上前去,像是欣赏艺术品一样,七嘴八舌起来。
“那还等什么?我们一起玩吧!”说着,我们甩着长长的皮筋,向烟霭弥漫的黄昏奔去。
芙蓉花飘香的场院,粉红色的烟霞渲染了大半个天空,就连孩子们的脸也涨得通红。她们个个头扎辫子、身着花裙,一边唱着歌儿,一边绕着轻盈的皮筋,欢快地跳跃着,像一只只美丽的蝴蝶,像一只只灵活的鸟儿,又像是一串串流动着的花簇,在微风中,忽高忽低,忽左忽右,自由翻转,花样舞动。
“一根线,西瓜皮,马兰开花二十一……”
“周扒皮,会偷鸡……一把抓住周扒皮。”
……
游戏的歌声、银铃般的笑声如波浪般此起彼伏。
就连风儿也耐不住寂寞了,
在一旁呼呼地吹着,
好像在唱:
“跳呀跳!跳呀跳!
跳过千山和万水!
跳过平原和沙漠!
跳走一天的功课和烦恼!”
在那个没有网络、没有诱惑的年代,我们最大的快乐就是欢呼雀跃地跳皮筋,乐此不疲。尽管父亲为我做的那条漂亮别致的皮筋跳旧了!搬家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但每次回想起来,心中不觉涌起一阵阵暖意,仿佛眼前浮现出他丁丁当当为我劳碌的样子,以及荡漾在嘴角的那抹淡淡的微笑。
(四)父亲的后车座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日月翻转,四季轮回,父亲新买的第二辆二八自行车,渐渐逝去鲜亮的颜色,变得憔悴沧桑。今天铃铛不想了,明天链条断了,时隔半月又爆胎了,时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这时候的父亲,也不像以前那么挺拔了,就连上车都变得笨拙了,至今我还清晰记得父亲最后骑自行车的情景,后面还坐着一个不太懂事的我。
那年高中毕业,我因为落榜要去外地复课,父亲用自行车驮着我一路颠簸走了四十里路,来到了山后面的一所学校。当我来到教室,尚不宽敞的空间,密密匝匝地挤满了破桌破椅,甚至排到了门口处,着实让人压抑不安。
宿舍更是让我苦不堪言,几十米的空间,横七竖八地排满了上下铺,过道狭窄得只能通过一个人。四周除了白墙,就是最上面的几扇破旧的窗户,冬天漏风,夏天漏雨,白天还要开着灯,才能看到对面走来的人。这样的住宿环境,我是从来没有经受过的,父亲二话不说,立马带我返程了。
回去的四十里路,除了石子路,水泥沥青路之外,还有一段,就是乡村地带海浪般起伏的泥路,我像船板一样在父亲身后颠簸,而父亲就像是一个历经风霜的水手,他很努力地让自行车的航行保持通畅。
骑了大半辈子车的他,对于自己的车技当然坚信不疑,可我在身后却清楚地看见,他趴在车座上,犹如一只身披盔甲的海龟,艰难地在海上航行着。
他的背心已经蹋湿了一大半,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直冒出来,可他还回过头来,故作轻松地宽慰我:“放心吧,坐稳点,坚持坚持就到了!”
我一边张望着两侧慢慢移动的风景,一边却很不理解地埋怨道:“爸,我的屁股都快坐开花了,怎么这么慢啊?”
“坐稳了!我要加大马力了!”说着,父亲犹如老当益壮的一匹马,深吸一口气,微探下身子,使足了劲儿,边蹬着脚踏,边喘着粗气,向前方奔去。
可就在这时,父亲的脚突然一软,我、父亲连同车子一起摔到了泥土地上,弄了个人仰马翻。
父亲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的微笑,打那以后,他再也骑不了自行车了。
到现在我才明白,父亲那时是生病的前兆,怪只怪自己认识太浅薄,懂事太晚,没等我真正懂事,父亲就老了,病了。
哎!时间,像是长了脚的,无声息地悄然离去,年轻豪侠的爸爸,像是踏上了时间穿梭机的旅人,渐渐地,伴着那链条生锈了的黑色二八自行车,离开了生他养他的家乡,离开了家乡的兄弟姐妹们。
旅程中一道道狭长的车轮印,一段段时间的印记,如同那望不到尽头的火车轨道,时而模糊延伸,时而清晰可见。可这段旅途,没有回程!亲爱的父亲,随着他的二八自行车早已走远,不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