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刀轻轻地在组织之间点击着,慕容亮刀法很准,每一次都能点击在纤维最紧的结点上,点开之后随着钝性的电刀头轻轻的推搡,会把疏松的组织自然推开,而进一步剩下的又是最紧的一条纤维,再烫一下让它断裂。如同撕卷心菜的时候我们把外面疏松的枝叶首先撕下去,最后剩个硬菜梗我们用刀切一下。电刀优雅平稳地走在疏松的膜上,因为层次非常正确,所以没有碰到任何大的血管,气化的作用让这层薄膜呈现出疏松的气泡感,像乳白色的蜘蛛网一样。在合适的张力下,电刀宛如一位妙龄的少女,她对着蛛网呢喃地低语,白色的网未触先断,从她的两侧柔顺地分开。就这样一层一层的,两个肠管之间正常的间隙就被打开了。
“这是外科医生都常常说的层次,当然我也做的还不是那么好,但是你看,层次走对了,就不会伤到血管,而无论深了浅了都会伤及到周围的器官,走对层次就好像走独木桥,好的外科大夫可以从一边走,而像我就需要两边一起走,向中间靠拢,这样不容易一边走深一边走浅,你慢慢体会这种感觉。主要靠钝性的推拉,少部分靠锐性的切割,组织自己会给你提示。”
小云有序地递给慕容亮钳子,剪刀之类,什么东西快用完了杜姐也基本会在第一时间直接打到台上。每把钳子打到手心的时候都是清脆的“啪”的一声,伴随着手术室麻醉仪器显示的心跳声,不时传来口令和电刀悦耳的滴滴声,尤如一台用来雕刻生命的交响乐,美丽女人在舞台的正中间有节律地灵动地跳跃着,如吞食了毒苹果的白雪公主,内心渴望着救赎。
赵步理的手拽着对侧的肠管,在慕容亮的指点下试着拿着长镊子夹着慕容亮烫的地方旁边,给他一点所谓的张力,同样是让局部更紧绷电刀容易切开。他仿佛感觉每一次的切割都不是来源于电刀,而来源于手下组织轻轻撕裂的感觉,那一刻的感觉妙不可言,他仿佛内心爆发出一种爽快感,不知道手握电刀的感觉未来会是如何。
“做得怎么样了?”
陈主任浑厚的声音传来,这样有辨识度的声音大家虽然一下就知道了,但是为了表示对这位大能的尊重,还是齐刷刷地转过头去。
慕容亮的气场自行地降下来,声音也放低了一些。“陈主任,其他地方都分得差不多了,但是瘤子太脆了,没敢碰,您来吧。”说着就自行想绕到赵步理的助手位置。
“没事,你在那边吧。”陈主任非常淡然地说。
“好的,谢谢主任。”慕容亮轻轻地,却是深深地点了一下头。
谁都知道这时候是主任要带着年轻医生做手术,作为年轻医生的助手手把手教,是非常难得的机会。赵步理往上挪了挪,给主任让出来他的位置。他因为挪到了病人的头侧,正好看到了帘子后面的美丽女人,两只眼睛贴着胶布防止长期不自主睁眼带来的干眼症,安静地睡着。他的视线又回到病人的腹腔,他很难把这两者联系到一起。一个那么美,一个那么丑陋。
为什么手术是对人的伤害,但确是世上人类公认的至善,往往就是由这些至恶的疾病所决定的。之所以我们愿意去背负着伤害人,甚至可能杀死人的风险也要去手术,正是由于我们的目的是要清楚这些极度丑陋,丑陋到危及生命的存在。赵步理在心里默默念叨着,因为他干外科也很多年了,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想去理解手术。
“步理,你觉得这个病人应该怎么切?”
赵步理一下子被问懵逼了。什么叫怎么切,我哪知道怎么切,你们切我看着就是了。便随口附和了一下“我觉得应该都切了,连着下面三段肠管。”
“和我想的一样。”陈主任并没有表现出十分开心,但是略微点了下头。
“你说得很对,其实临床上的东西没有绝对的是与对,我也可以把瘤子完整地分下来,但是即使瘤子不破,你看肠壁上那些白色的东西,都不好说是不是侵犯了。病人第一次手术的机会是最难得的,才这么年轻,不要给她留下任何隐患。”
其实赵步理内心根本就没有这么想,他只是内心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女人是美丽的,任何与瘤子相连的都是丑陋的,如果可能的话他愿意把所有不好的东西都拿走,那样他才会觉得内心是安心的。他并没有从其他角度全面地想问题,他只愿单纯地希望她一如既往地美好。
主任捋了一下肠管,决定好合适的位置然后开始处理肠管的血管,合理的顺序是处理完小肠的系膜血管之后,把肠管切断,然后再把肠管按照从上到下的顺序接在一起。陈主任提肠管的动作虽然看上去和赵步理没有任何不同,但是稍微变化的角度和力度,都让小肠舒展地展开成一个平面。慕容亮的电刀开始飞速地在系膜上游动。
碰到血管的时候,主任和慕容亮两个人会非常熟练的用直角钳掏过,然后用丝线结扎血管的两端,再从中间断开,最后剪线。小云的手好像哪吒一样可以同时拿出不同的器械精准地分别放在两个人的手里,感觉效率比刚才快了一倍还要多。两个人没有一个费动作,就是机械地像蚂蚁一样一点点消化系膜的血管,直到最后系膜啃出来一个大洞,视野当中只剩下肿瘤和她缠绕的三段小肠。
赵步理基本看不懂手术,他也不知道下面要做什么,只是拿着吸引器默不作声的吸烟,这个时候的他居然没有那么想回家,他看着手术台上的操作,他心里有些兴奋的感觉。当每一次主任用丝线打结的时候,他看着那种食指压着现结向下滑动的感觉,内心就一点点被撩拨着。
“这个你打吧。”主任掏过线,递给步理。
步理心中一惊,想了想自己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机会,不是断了就是不紧,反正总是需要别人重新再帮他加固的。这次,他仿佛不知道哪里来了自信。有些颤抖地接过线,像主任一样用手指掏过线头,熟练地绕过手掌,抓住线的两端,试着用手指往下慢慢地压下去。试着像别人教他的抚摸女人秀发的方法,以食指的指尖作为受力点,让两根线收紧。
“啪”
线断了,结扎的血管哗地一下开始飙血,像小喷泉一样冒着鲜红色的血液,甚至喷洒到皮肤外面来。胡二麻子和护士们转过头去,陈主任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慕容亮赶紧用吸引器吸着局部的血,试图找到出血点。陈主任的衣服上留下了一道血线,由无数多的红色小圆点构成,不是一条完整的线条。
“你到底怎么练的打结啊!你手压那么使劲干什么啊!”慕容亮开始吼起来。
赵步理懵在一边,也不知道说啥,就只是待着。他长了教训,有些蠢货在尴尬的时候,往往不说话还能好一些。他心里越发地难受,倒不是因为自己笨,是因为他真得想对一个人好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没有力气,像一只瘸了腿的小狗,站在自己的主人面前,他只能叫,他知道自己的力量微不足道。
很快慕容亮就找到出血点,并且上了钳子。重新结扎,不过这次大家没有考虑让步理再试一次。在医学上,会通过机会不断进步,不过这次机会没有了,今天也就没有了。台上只有检验的机会,不是训练的地方。
这是很常见的出血,不属于需要大家惊慌的事情,和拳击运动员被打了一拳一样,你只需要转过头继续打过去就好,手术和打仗一样。为什么平时和和气气的慕容亮会突然发飙,也许是因为内心的紧张和恐惧,也许是因为他面对的是一个和他一样有血有肉的人啊。当你在看到一个和你一样的人类受了重伤躺在地上,你不知道怎样救他,你会着急,你会害怕。如果这个时候有人来帮你,但是却帮上了倒忙,你就想对他吼,让他滚远点。你希望谁能来帮忙你,帮帮那个遇到危险的人。
人的一项本能,就是呐喊。
不过对于主任来说,仿佛一切都云淡风轻不曾发生。他的一生见过了许多生死,每天都走在钢丝线上,过独木桥的时候自然不会觉得害怕。
肿瘤再次露出了越发狰狞的嘴脸,原先的肉红色转变为了幽暗的紫红色,妖艳的花朵变成了邪恶的巫婆,好像伸出带有长长指甲的手试图去抓住女人的身体。不过可惜的是,她所能抓住的就是她所侵占的三段肠管,可能会永远地从这个女人的体内消失,封印在福尔马林中长久地待下去,终究有一天会灰飞烟灭。
再过了半个小时,在主任和慕容亮的娴熟配合下,手术结束了。主任什么也没有说就离开了,留下慕容亮带着赵步理关腹。慕容亮仿佛刚才也没有骂过赵步理,继续安静地一边做一边讲着。
“这个拉锁我们得给她装的好看一些,她未来能看的就是这个口子了”慕容亮又开始恢复了原先的轻松和幽默,一边做着一边讲着。“小云你看你那么瘦,如果做手术肯定更好做。”
“别逗了亮哥,我A4纸横过来差不多了,人家最近都胖了”然后继续咯咯地乐着。麻醉师开始准备让病人苏醒,杜姐反复地核对着每一个器械和每一块纱布确保准确无误。
随着最后一声“咔嚓”,皮肤钉合完毕了,看上去口子也并不大。赵步理看看时间已经接近12点了,而大家好像并不像开始那样焦虑。好像每个人又不会受到这个女人的影响安心地做该做的事情,同时又带着一丝怜惜在给自己的付出安了一个合适的理由。到底他们是冷血动物,还是热血的人呢,感觉两种属性又同时存在着。
“滴滴滴滴——!”报警声顿时响起。
“心跳没了!”胡二麻子首先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