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手女红殇
沈复随母亲去参加芸堂姐出阁礼时,看见满屋子人都穿着新鲜艳丽的新衣,独有芸“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
虽然只穿了一双新鞋子,鞋的样子却绣工精巧,十分别致。问过后知道是芸自己绣制的,更感喟于芸的慧心不仅在于笔墨诗文,自此思慕爱恋之意更浓。
沈复有一双极善于发现美好的眼睛,并且乐于欣赏挖掘,除了妻子芸,其他的日常点滴,也处处体现着他天然细腻的审美情趣。擅丹青,工花卉,对盆景园艺也很在行,情趣爱好广泛,称得上一个富有才华、个性鲜明的艺术家。
放在现代,至少也该是半个美学家了。只可惜挣钱养家能力实在是弱,半生困于衣食钱米,一切才华便无以尽情展开,更要命的是,让妻子芸娘跟着他尝遍流离漂泊之累,骨肉分离之痛,一双儿女饱受饥寒孤苦。
事实上,四岁丧父的芸,在年纪稍大点便借着心灵手巧擅长女红,用纤纤十指上的针线手艺,养活了寡母和幼弟,甚至弟弟克昌读书的费用,芸也能解决周全。
多年以后,沈复连年无业,一家人陷于贫病交加,生活拮据,骨瘦形销的芸,最终因强支病体十日抢绣出一部郡王府的《心经》,而弱体骤劳,病势愈重,最终加速了自己的香消玉殒。
沈复的日常衣帽鞋袜都是芸自己动手缝制,衣服破了芸就会“移东补西,必整必洁”,衣服颜色样式的选择,也是芸本着“既可出客,又可家常”的多功能来做。一家人整洁周全的服饰亦是全赖芸的勤俭之道。
看到这里,忍不住叹息,芸的勤俭节流是极致了,如果沈复哪怕能稍稍多一点点开源的能力,在芸如此慧心巧意的打理下,日子就会宽裕滋润许多,而何至于一朝得罪父母被逐出大家庭,就立刻陷入左支右绌的无尽凄惶。
投奔友人时连弱女幼儿都无力带管,只能狠着心将十四岁女儿匆匆童养给亲戚做媳,十二岁的儿子打发给商家做学徒,一家人骨肉分散,最终天人永绝,直到芸客死扬州,也再没能和儿女团聚。
锦心家常趣
第一次被公婆驱出大家庭时,似乎还没到柴米为难的境地,日子尚过得去。夫妇二人寓居友人家的萧爽斋,是一段相对平静安闲的日子。沈复没有在这里记述过多的消极愁困,而是留下了不少的“闲情记趣”。
前面说到的烹制荷香茶的情景,就发生在借居萧爽斋的这段时间里。
在《浮生六记》读者中传为美谈的几件轶事,也发生在这里。
古人雅趣中多有静室焚香的爱好,芸曾经以沉速香等香料,在饭锅里蒸透,在炉子上离火半寸左右的位置放一个铜丝架子,将蒸熟的香料缓缓烘烤,散出的香味幽雅又没有烟雾。
沈复喜欢小酌一杯,热衷交友待客,又因为自嘲为“贫士”,认为“贫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宜省俭而雅洁”,也不要求有多少下酒菜,芸便特意做了一只梅花菜盒:
把六只两寸深的白瓷碟,中间凹槽里放一只,四围放五只,用灰漆漆好,其形状如同梅花,底部起凹楞,盒盖上的手柄形似花蒂。放在案头,整体就像一朵墨梅覆桌而放;打开来看,又如菜食盛放在雅致的梅花瓣中。
一盒里六种菜色,够二三知己随意取食,吃完还可以再添。另做一只矮边圆盘,专放杯筷酒壶等物,可以随处摆放,也便于移动拾掇。
第二次被父母逐出家时,二人寄居在芸的结拜姐妹华夫人家。华夫人的两个女儿跟随芸学习识字,因为乡居院子空阔,夏天日晒炎热,芸便教华家人做活花屏。
一番不算复杂的巧手改造工艺后,做成的屏风高六七尺,竟然可以把种上扁豆的砂盆放置在屏风中,豆藤攀附在屏风上曲旋生长,就成了遮阴的好设备。两个人可以抬起屏风随意移动,绿荫纳凉,想去哪里去哪里,实在是妙而实用的。
多做几个这样的活花屏,其遮阴效果便如同绿荫满窗,又透风又清凉,满眼绿意随时享用。而且,自然界的一切藤萝香草等植物,都可以随时随地拿来应用,真是心思绝妙的乡野之风。
古时没有现代商品社会的极大丰富,人们因而常常动手自足,这也罢了,如芸这样极尽巧思,不怕繁琐,艺术化的锦心妙意,实在非“自足”可以囊括。
尤其还是在生活拮据寄人篱下的境况下。
布衣烟火魂
《红楼梦》里也有许多类似的精致生活艺术,但贾府那可是富贵豪门,是极尽奢华的阔日子,而且,那毕竟是小说,相比之下,芸的布衣之手,贫贱夫妻,更见烟火真心之美。
客居萧爽斋这时的境况,还能使得起佣人,“有一仆一妪,并挈其小女来。仆能成衣,妪能纺绩,于是芸绣,妪绩,仆则成衣,以供薪水。”男仆能做衣服,老妇能纺织,芸刺绣,供应一家人的吃喝用度。
“居时,余素爱客,小酌必行令。芸善不费之烹庖,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意外味。”沈复向来好客,家中往来的文人雅士日日不绝,每每喝酒必要行酒令。
芸总是善于不花多少钱的就烹煮出待客食物,瓜菜鱼虾,只要一经芸的手烹饪,便有意料之外的特殊美味。
欸,沈复简直就是舌尖上的男人啊!吃了芸那么多好吃的饭菜,也难怪总不急着赚钱养家,未雨绸缪,而是一味耽于饮酒做东,交游享乐。
芸这样“善为不费之炊”的一流巧厨艺,什么样男人的胃抓不住呢?按照那个周知的世俗传言,抓住了胃,心还会远吗?
看看后世无数倾慕芸娘的名人俗子之赞叹,大约也都少不了这份“胃的向往”。
苏州春天油菜花开得正好时,沈复与一众文朋画友相议踏春赏花,却苦于野外没有酒家,会少了对景畅饮的诗酒兴致。
从家中带食盒酒菜去吧,只能对着灿烂的油菜花饮冷酒,实在没有趣味只有遗憾。
看花归来再去酒家畅饮吧,又总不如对着满眼好景畅饮热酒来得舒畅(古代文人的毛病也是真多)。
众人嘈杂未决,芸便笑着说:“明天你们各自出酒钱好了,我自会带着炉火帮你们热酒去。”众人欣喜而散,沈复着急地问芸:“你果真要挑着炉子去?”
“当然不是,”芸笑说,“我见集市上有个卖馄饨的,炉灶一应俱全,我们何不雇了他一道去呢?我先备齐蔬菜和调料,到了那里一下锅,菜也有了,热酒也有了。”
如此已经够完美了,沈复却又说,酒菜是有了,可是用什么来煮茶呢?读到这里,第一次想骂沈复,你怎么事儿那么多呢?
一个野外赏花抖风雅,有热酒喝够好了,还要喝什么茶!芸就是被你给活活累死的!
当然,芸再一次为他出主意:我带一只砂罐去,用铁叉串着它把手,将炉子上的锅拿开后,悬挂在炉灶上方,煮茶也很方便。
于是用一百文钱雇来卖馄饨者,担着锅灶同去。最终所费不多却让大家在风和日丽的春天里,尽情享受了推杯把盏踏青赏花的极乐。
不止众文友皆以“非夫人之力不及此”,钦佩不已,连路过的游人也无不惊叹称道,赞此奇思妙想,雅趣得昭。
果然,沈复这个麻烦鬼,杯盘狼藉夕阳西下时,又要吃粥,那位鲍姓挑担人又立即买米来煮。最终大家吃饱后才尽兴而归,无不赞叹芸的妙招得力。
芸总是无时无处不展现出她的心慧意巧。
而所谓的慧极必伤,是否说的就是芸的悲剧呢!
——╱下篇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