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镇》这种政治风向标之类的作品,是难以评价的。有时候你不知道是在评价它还是在评价它背后的评价体系。笔者曾长期担任初中历史教学,《中国历史》第四册最后一节,是建国后的文学史,这一部分的图文排列,实在是吸引人而且惹人争议。建国后的文学作品千千万万,历史课本重点介绍的几部作品,必定是青钱万选,思想性和艺术性俱佳,生活的真实和文学的真实同时具备的最具有说服力的作品。
这个问题也引起了很多文科老师的注意,和我一起关注哪本文学作品被历史课本定位得最高,尽管当代文学史差不多十年一变,但被突出介绍依然是很高的荣耀。最后我们文科老师形成了一个共识,就是《芙蓉镇》最受重视,被放在了最突出的位置上。
我想起了展昭被封为“御猫”的故事。这必然会引起金苹果之争。十七年后,我重读《芙蓉镇》,深感这部小说的粗糙与失败。《芙蓉镇》是一部投机取巧、没有生命力的作品。
《芙蓉镇》写于文革后,却跟更早时代的东西一样,写得相当情绪化,因为极端地闹情绪,恨什么,它也就成什么了,本是一本批极左的书,却和极左异曲同工。它过度专注于用一种情绪来鼓动你,理性方面的价值不足——乃至甚少。
为了反对四人帮,就可以瞎胡编么?为了给政策献礼,就可以逻辑混乱么?
当两项罪行不兼容的时候,不可以罪上加罪,两罪并罚。这是常识,对吧?作者有意将男反派王秋赦和女反派李国香塑造成没有人伦廉耻的动物,突出其专注于低级享受的动物性,为此用了大量的篇幅写了他们的吃喝和基本生活。想把王和李写成动物,也未尝不可,这就要看作者的手段了。王秋赦的吃,是一种结合政治的卖弄,小说写王秋赦开会回来传达精神,在黎满庚等人面前尽情地喝红薯酒,一边讲政治,对黎满庚形成了全面压制,王秋赦吃的成功,也是他丧失人性、政治投机的成功。这种写法有些简单化,但不失其趣味性和价值,对人性的呼唤嘛,还算好的。接着看李国香——《芙蓉镇》极力突出李国香的阴毒、下贱、嫉妒、淫乱等特点,也是充满了低等动物性。李国香本来是搞国营饭店的,也兼搞男人,她喜欢食色一块儿上,在办公室里关起门来,一边用着酒菜,一边和男人鬼混,而那些男人的相貌和地位,都是较为优越的。书中多次暗写,李国香不缺男人,她因为本身有一定的地位,一直在享用男色。李国香是很贱,李国香是很淫乱,作者本来已经写透了,但作者犹嫌不过瘾,非要写出一幕两个反派相互勾引的丑戏,这就没有现实基础了。李国香的备用男色很多,她本身地位较高,为什么要接纳又穷、又丑而且批斗过她的王秋赦呢?一个深受官僚家族荫庇的女官员,前程似锦,家世又好,暗中备有多名男宠,非得勾搭一个陷害、出卖过她的支书?作者那种急于罪上加罪的欲望表达,致使《芙蓉镇》这本政治小说幼稚而又拙劣。批什么四人帮?你急于给人家加罪的心态和手段就很四人帮,杀你自己去吧!
当《芙蓉镇》写到李国香居高临下地接受了王秋赦的勾引这一段,后面的就没法看了,真的很粗劣,前后接不上,四人帮主持下的文艺也比这严谨些。
后面的情节,又有一泡牛屎引发的悲剧。李国香嫉妒胡玉音的经营手段和容貌,嫉妒她和黎满庚的一段过往,是三层的嫉妒,可随着胡玉音的落魄,李国香逐渐放松了对胡玉音的迫害,或许她已经淡忘了。仇恨再起,缘于一泡牛屎——王秋赦翻墙私会李国香,胡玉音和秦书田看见,秦用牛屎滑王秋赦,又引来了一轮新的迫害。作者只顾丑化负面人物发泄,却不检查前面所写的情节合不合理,能不能给到这种发展?两个坏蛋的符号好找,一泡牛屎也好找,但拼接起来,未必是一篇顺畅的小说。
正面人物胡玉音和秦书田,被塑造得智商和生活能力堪忧,为了追求用牛屎愚弄王秋赦的快感,惹祸上身。撇开政治地位不说,正派的一对和反派的一对情势几乎一样,两对都是孤男寡女,都在暗通款曲。你用牛屎绊人家,嘲讽人家的性行为,没想到不久你俩也要有性行为了,而且还要生娃。这是在嘲讽谁呢?作者只顾得发泄,把正面人物和反派放一起埋汰了。
作者有一种化繁为简、把左派都写成动物的勇气,这样便增加了小说情节合理推进的困难。小说对于“左”的控诉反复停留、集中在李国香王秋赦这两个不堪的人物身上,书中浓墨书写的几个左派完全没有人形,没有任何值得原谅的地方。看《芙蓉镇》,你会有这样一种印象,施加迫害的“老左”们,都像是自私残暴、贪图享受的动物,始终为的是一口吃、一口喝、一段享受(这方面的描写特别多),只有别人死了或者生不如死他们才有享受,这种描写过于简单化了,是为了泄愤而设计的。什么左派的理想,什么左派心中的最后一片柔软,去他娘的吧,都不存在,我只写他们是劣等动物,他们没有人格,没有思想,他们只会攻击、伺察,伺察和攻击,就跟劣等动物一样!如此写作,在古代并不罕见(如《武则天外传》之类),只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这种写法是罕见的。
《芙蓉镇》泄愤过度,热衷于虚构特殊条件下的特殊情景来增大泄愤度,没有组织好情节,自伤了文学的真实性。
粉碎四人帮后出现了一批发泄性的作品,文化价值不高,政府用公权力加以拔高,《芙蓉镇》便是这样的幸运作品。
这部小说出版于1981年,当时的文学消费,还是以消费情绪为主,泄愤就是最好的消费了。回望那个时代,文学作品只要骂一骂四人帮就会得到奖赏,没有人会深究一部小说的逻辑问题和创新水平。
在写作本文之前,我还没有看到过直面批评小说《芙蓉镇》只图泄愤、逻辑不洽的文章,故撰写此文,对于《芙》这等深得官方认可的文艺作品,弹他一弹。
2024年4月9-10日